时间还早，不到九点。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一树又一树，开满了天空。今天是元宵节，算是整个新年的{zh1}{yt}吧。过了今夜，城市里就不允许再燃放烟花炮竹，日子就要恢复平静了，人们便趁着{zh1}的这点余闲，热火朝天地闹着。

未希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和衣靠在床头。楼下院子里，有人在燃放烟花。烟花腾地升上天空，照亮了玻璃窗，屋子随之明亮了一下，又快速暗下去，比先前还要黑。客厅里，父母在看元宵晚会，电视里的欢声笑语从门缝里挤压进来，变得支离破碎。

未希想起傍晚的那个电话。她庆幸电话是自己接的。当时，父亲出门了还没回来，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电话铃响了两声，她放下手中的笔，她在画一幅画。她拿起了话筒。

“你好，我找未妮。”

未希还沉浸在画的情境中，没有反应过来。

“喂，你找谁？”

“我找未妮，未妮在吗？”

“未妮——”她重复道。

对方说：“是的。未妮，她在吗？我是她朋友。”

未希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xxx？”

女孩很有礼貌，客气地说道：“我是未妮的朋友，叫余冰。”

“余冰?”

未希一次都没有听未妮说起过这个朋友。

但未希不想让余冰失望。未希看了看书柜上未妮的照片，她对余冰说：“未妮去了很远的地方，估计三五年都不会回来。你找她有事吗？”

余冰说：“未妮是出去工作了吗？我刚从外地回来。你能告诉我未妮的手机号码吗？”

未希当然知道未妮的手机号码。但是，未希对余冰说，未妮现在没有使用手机。然后，她仓促地说了声再见，挂掉了电话。

未希再也画不下去。她收拾好画稿。

母亲正在厨房里炒菜，未希听到菜下到油锅里发出巨大的“哧——”的声音。未希用手捂住胸口。她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母亲背对着她，用锅铲左一下右一下地搅动着铁锅里的红菜苔。

太阳早已经退到地平线下去了，但天还亮着，有一团红晕悬浮在西边。厨房的一扇高窄窗户映着那团红，像戳上去的一个印章。未希看着那坨红，直到母亲把菜盛到碗里，转过身来看到她。

“唉哟，吓我一跳。怎么一声不响地站在这里，画完了？”

“嗯。刚才——”她顿了顿，说道：“刚才有人打错电话，我想放松一下。都画了{yt}的画。好累呀。”她笑道。走了过去，从背后箍住了母亲的腰。

母亲的腰很苗条。比未希的还细那么几寸呢。

晚饭上，未希吃得很少。

母亲说：“未希，你不舒服吗？那些药还要继续吃才行。”父亲看着未希的脸，接过母亲的话说：“这孩子，身体也太差了，一个感冒就弄成肺炎。咳得脸都成红碳了。比未妮——。”父亲没有再说下去，他扭过头朝桌子底下咳了一声。母亲伸在半空中的筷子，空落落地放下了。未希猛烈地咳嗽起来，母亲连忙起身去倒水。

平息下来后，未希对父母说起了自己的画。她今天上午一个人在外滩的铁道上走了五六个小时，直到把铁轨走成了朋友。她们在心里说了许多的话。关于远方，未希哪里也没有去，不像未妮，高中时就开始辗转于旅途之中，坐火车就像家常便饭，飞机都坐了四次。所以，未希很羡慕未妮，未希最远的只去过市郊的巫龙山。

未希喜欢画火车，大概是因为火车代表着远方吧。她画火车和铁轨，画铁轨上觅食的鸟和轨道两旁低矮的棚房。每次，未希画铁轨的时候，就想起未妮摆在肩后的两根麻花辫。

未妮走时，母亲帮她梳了{zh1}一次辫子。黑黑粗粗的两根麻花辫没有摆在未妮的肩后，母亲把那两根麻花辫分别搁在了未妮的胸前，黑幽幽的辫子把未妮的小脸衬托得更加苍白。

未希觉得自己的脸也是苍白的，而且凉得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黄瓜片。她抱住母亲，把身体抵在冰冷的墙上，如果不是有墙支撑着，她会和母亲一起瘫倒在地上。

“这真是个奇迹啊”。每天，当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未希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生动的脸庞时，她觉得人真的有些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未妮走了以后，日子居然还能不动声色的{yt}{yt}地过下来。虽然这日子是明显过得矜持了些，不如从前那么明朗。未希也从不在人前提起未妮。甚至，当父母有意提起未妮时，未希会狠心地打断他们，毅然将话题转移到别的问题上。

但生活总是有些插曲。未妮的朋友，那个自称叫余冰的女孩在新年的{zh1}{yt}，在未妮走后的半年突然打来电话，这是未希始料未及的。

未希换了个姿势，靠在床上。她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夜已经深了，天空，再也没有升起烟花，只偶尔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串鞭炮声。窗上的蓝底白花纱帘垂在两边，没有拉上。白色的玻璃窗明晃晃的。有月亮的晚上，未希喜欢敞开窗户睡觉。但今晚，是阴天。没有月亮，只有天光温柔地漫进来，房间里便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夜光。屋子里的东西隐隐绰绰地现出形来。

未希睁大眼睛，瞧着书柜上方的木质相框。未妮在上面笑着，她把手搭在未希的肩上，因为未妮比未希高，所以未希反倒像个妹妹，把头搁在未妮的肩膀上。

未希不喜欢拍照，这张照片还是未妮费了不少口舌，硬拉着未希在江滩的大门前拍下的。照片还没有洗出来，未妮就一个人去了广州。未妮说过，她要趁着年轻，胳膊腿子有劲，把自己喜欢的城市走个遍。

未妮到底走遍了她喜欢的那些城市没有呢。未希不知道。未希其实是知道的。一个才23岁的姑娘，怎么可能走完那么多美好的城市呢。而且未妮只去过广州、深圳，厦门，她还没有去过昆明，西双版纳也还没来得及去呢。

未希脱了衣服，躺到被窝里，被窝里凉嗖嗖的。床上也是空荡荡的。未妮再也不会在未希的枕头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了。

未希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她拉了拉被子，盖住了脸。

“明天去看看她吧。”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又激动起来。

未希出门的时候，母亲去菜场买菜还没有回来，父亲大概又去了江滩放风筝。未希写了个小纸条，用杯子压在饭桌上。“妈，我出去画画，中午不回来吃饭”。

北彬山在城市的北郊。未希没有去过。未妮入山的那天，未希在家守着母亲。母亲昏过去了四次，像一瘫烂泥，站都站不稳哪能去北彬山呢。大家商量后，决定让未希和婶婶在家照顾母亲。

未希在前松街上了54路公汽，在翠柏路下车后，又上了一辆511路车。这辆车能直接去北彬山。

已是春天。窗外的景致很明媚。当车子开出市区，驶上近郊的柏油马路后，路上的景色就更加富有春意了。

但今天的太阳显得很没有力气，阳光穿过浮云照下来，软绵绵的，身上并无暖意。但未希并不在乎这些。

她把目光伸出去。公路上很安静，来往的车辆很少。路两旁，是高大的意扬树，虽然枝条还光着，但已有绿芽从树梢间冒了出来，颤微微地样子，惹人怜爱。公路底下，是一垅垅的田地，田里没有农作物，一片荒芜；地里倒绿着，菜苔们开了黄色的花，在风中摇曳着。田边地埂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棵开了粉红色花朵的桃树，风儿吹过，桃树上的花瓣便像蝴蝶飞了起来。未希的心也跟着花儿上下飞旋。

车子在盘山公路的尽头停了下来。未希下了车，她看着伸向山林深处的小路，有些茫然。路边有一排商店，有几家的门口用条凳支着一块宽木板，上面摆着些黄色的钱纸和冥钞，还有纸房子之类的祭祀用品。

未希向一个坐在商店门口的老人确认了北彬山墓园的大门，然后，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画夹背到肩上，迈开步子向墓园深处走去。

通往北彬山墓园的路是一条碎石小路，路两旁种植着成年樟树，樟树的枝条在半空中交错环抱，把这条路变成了一座绿荫长廊，阳光被挡在叶子的外面，只有些斑驳的光影投进来，印在碎石上。未希踩着这些光斑，心里空虚虚的。

走了差不多20分钟，未希才走出这片绿廊。在一扇威严而庄重的铁制大门前，她停下脚步。当她抬头看到门扁上用黑字写着“北彬山墓园”时，心里被什么击中，一股冰凉的水柱沿着头部淌到脚下。

大铁门被一把弓形长锁锁着，右侧另开着一扇小门。小门旁边，有一间白面黑瓦的小房，两个穿着制服的中年人坐在床上下棋，电视在他们身后兀自响着。

未希看了看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又向铁门里面望去，里面一片青葱，好像春天已经来了多时。

她迟疑了一下，避过门卫，从小门里走了进去。

走了百米来远，才在绿幽幽的草坡上，看到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墓碑。全是灰色的碑，有石砌的，也有大理石筑的。有的墓地很大，看上去像合墓，也许葬着的是一对夫妻；有的墓很豪华，碑面像一帽长轴画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也有的很简单，碑面上只刻了姓名和卒年的时间。每一块幕碑上都印着故去的人的照片。有些看上去还很年轻，和未妮相差无几。她们灿烂的笑着，就像刚才在路上看到的桃花，那么烂漫天真。

未希沿着台阶往坡上走，她记得父亲说过，未妮在B区18排22号。

未希快速穿过A区，到达B区后，她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周围静悄悄的，那些墓碑看不到尽头，阳光无精打采地洒下来，在草地上闪着星星点点的淡淡光圈。

她一排一排仔细地找着。这当儿，有人说着话从山坡上下来，未希抬起头，看到两男一女，他们黑衣黑裤并排走着，隔着几座墓碑，未希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墓碑上，有的漆字已经剥落，不是掉了名字就是少了年月；有的碑面上布满了灰尘，字迹很模糊，是很久都没人来的荒凉样子。未希的心里生出些失落。

带着失落，未希走到了22号。她的眼睛被碑面上的相片紧紧地抓住了，她晃了晃身子，努力支住双脚，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块大理石的碑面上镌刻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画像，女孩浅浅地笑着，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像两根笔直的轨道。碑面上用红蓝两色笔交替写着：未妮，1986年生，喜欢跳舞，去过很多地方。{zd0}的理想是像阳光一样，灿烂地活着。2009年秋，病逝。

未希在碑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大腿发酸。她取下肩上的画夹，打开画板，从夹层里抽出一幅画，小心翼翼地放到女孩墓前的台面上，又分别在画的四角各压了一块小石头。那幅画是未希昨天画的，画面上，一列火车正经过发亮的铁轨。

未希说，未妮，这是你的火车。它会载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未希脱下外套，弯着腰，凑近墓碑，轻轻地擦拭着未妮的画像。

风吹了起来，墓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春天在无声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