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_农子_新浪博客

供销社

 

                                                                                 农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乡村供销社已如年迈的正规军,在形形色色私营小店游击队的围攻下,从中国大地上所有的村庄、乡镇节节溃败了。如今,在富裕一些的乡镇,它们已被连根拔除,取而代之的是贴着闪闪发光白瓷砖的底店或小楼,红红绿绿的招牌下,拥挤的货物、热闹的吆喝声,使老人们感叹世道的变迁难以捉摸。

然而在我的家乡,前店供销社竟然还存在着。但已做了什么人的库房,尘封的窗户上钉着厚厚的木板,如同战后幸存的老兵,眼睛已经浑浊不堪了;青灰色的砖墙斑驳剥落,岁月的沧桑与时光的印痕宛然其上。这是令人悲哀和庆幸的事情——在国内,许多古城与老建筑的存在,似乎都要赖以当地的贫穷;庆幸的是,当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它突然出现在眼前,如失散多年的亲人。

童年时,如果有人问我,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是什么,我一定回答是高耸入云的xx囱;而如果有人问我城市的最明显标志是什么,那一定当属砖头了。八十年代前,乡村的民居基本上是土房、土窑洞,如果有砖瓦房,一定是乡政府或其下属的单位,包括供销社。用农民的话来讲,那些都是“公家的”;在砖瓦房出入的都是挣工资、悠闲并衣着光鲜的体面人,使风里雨里劳作但收入不高的乡民羡慕且自卑。那时,自卑的种子已深植于一个乡村孩子的内心。我暗暗地把人分成三等:红砖建筑群中生活的城里人是一等人、乡下零星青砖房屋里上班的是二等人、而乡下人则是末等人;在二等人里,最让我羡慕的就是供销社里的售货员了,这种羡慕,或许更多的是潜意识中对城市的向往。尽管当时物质匮乏,货架上的商品很是寥寥,但它们发散着城市的气味,传达着城市五光十色的信息。应该说,那时,供销社在我心中是一座微缩的城市。

在方圆几十里的乡村,供销社的外观,仿佛大大小小一种模子定制的:一律是青砖的大房子,红色的木门木窗,灰色的洗砂门脸,门脸向屋顶上凸起方尖的一大块,宛然高扬着神气的面孔,面孔中间是一个水泥阳刻的五角星、两边分别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许多年我一直不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现在想来,那应该是xxx语录。吃皇粮的身份,使售货员有了一种面对农民的优越感,而掌握着奇缺日用品的销售权,又使这种优越感成倍增加。表现在脸上是某种大权在握的严肃、加上不屑一顾和爱答不理的神情,是用言语很难形容的一种脸色;表现在眼睛上则是抬头望天、或者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但却不会收错钱和拿错商品,似乎有特异功能。总之是不与买货人对视的,若对视时,必然是恼怒和鄙夷的眼神,伴之以口中的呵斥,与其相对的则是笑容尴尬、唯唯诺诺的乡民。这样的情形,现在的一些管批条、盖章的部门也不鲜见。

但真正有实权的人物,优越感深藏在内心,表面上反倒平和得多。供销社主任,是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男人,总是一付笑嘻嘻的模样。有时,他会和一些小媳妇儿、大闺女开些不正经的玩笑;更多的时候,是对乡干部、大队干部的笑脸相迎。那时,乡村生活的理想目标是“三大件”,即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这些商品不会出现在柜台里,它们作为稀少的指标握在主任手里,有的村民娶媳妇时百般无奈,到处托人相求,给主任送礼后才能买到,大部分人是买不到的。即使是一些很平常的日用品,有时紧缺起来,也是需要“走后门”的,当时流行几句顺口溜:“面熟不如惯熟、惯熟不如喂熟”,喂熟指的是请客送礼。那个时代不允许私人做生意,即使是农民的土特产,也归供销社统购统销,收购价压得很低。药材、山货、皮毛、生猪、鸡蛋等等,是大人们换取生活费的东西;我要想弄点零花钱,只能攒些啃剩的猪羊骨头,以及动物的小肠、猪毛鸡毛,或者趁母亲不注意偷几只鸡蛋去卖。

供销社包揽了土产、五金、糖业、百货、农具、农药化肥、收购等种种业务,前店供销社因紧临公路,还兼着候车室的功能,南来北往的人们也喜欢在这里歇脚;农闲时,寂寞的乡民不买东西也喜欢聚在这里图个热闹,因而供销社也成了十里八村的新闻集散地、乡村社交的场所。但商品却少得可怜,在我xx的食品中,仅有水果罐头、饼干、红糖饼、糖果四种。水果罐头和饼干是看望病人和孕妇的礼品,红糖饼是出门人歇脚时的饭食(乡村没有饭馆),我能买起的只有一分钱一粒儿的水果糖,有时一冲动,花五分钱买两粒儿牛奶糖解解馋,但吃完后却十分后悔,五粒儿水果糖是可以吃好几天的。因为寒冷和干旱,家乡没有果园,供销社也极少卖水果。有一次,听说在卖冻梨,我和父母一番耍赖使泼之后,终于拿到一元钱兴冲冲地跑去,但前面已经围了一大堆人,挤了好长时间后我也未挨到柜台边,却听说冻梨卖完了。闻着梨残余在屋内的香味,内心充满了沮丧,人们都散去后,我仍然迟迟不舍得离开。后来,一位匆匆赶来的小媳妇向里屋喊了一声,主任笑眯眯地出来了,从柜台下拿出不少冻梨;我的眼睛一亮,心脏咚咚地跳起来,那黑黑的冻梨仿佛童话里的仙果,我感到喘不上气来的激动和快乐。然而任凭我把钱举过头、使劲嚷嚷,主任都对我不理不睬,不紧不慢地把梨全卖给小媳妇后,他也转身进了里间。其它的售货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呆呆站在那里,已经没有了懊丧和愤怒,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做了丢人事般羞愧难当。

供销系统破产关闭的时候,我已离开家乡多年。据说,破产的主要原因是在羊绒大战时,因大量积压的羊绒发霉变质导致资不抵债。听说,收购人员贪好处,不能严格把关,人们起初往羊绒里掺土;后来因为颜色发黄拒收,人们便在羊绒里喷洒清油、然后把一种白色石头大量研粉洒上去,据说不易发现且能增加不少重量。还听说,后草地的牧民也知道掺假的事,但他们不屑或不愿意那样做,在卖羊绒时,旁边估摸着放一堆土,买他的羊绒必须把那一堆土的分量算上。前面的消息使我心情沉重,而{zh1}一个故事却使我xx欣喜:这样的憨直磊落,多么纯朴可爱的蒙古人。

前些年,我去云南和四川旅游时,在一些偏僻的山区,发现遗存的供销社竟然和家乡的一模一样,亲切感之余不禁骇然:难道当年全国的供销社是一张建筑图纸?诗人陈先发在谈到普遍把园丁喻为老师的现象时,有过一段精辟的话:“任何蓬勃的想象力一碰到这个僵硬又神圣的比喻就要枯萎!如果十亿人共用一个比喻,这个现象的悲剧性就远非一个词被反复践踏那样单纯了。我们活在一个惯性的轨道上,这条轨道越来越密集地行驶着背离真相的闷罐车”。那个时代,在供销社之外,整齐划一的东西或许还有很多。

今天的我们,未必不在惯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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