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匠（节选）

□李丰征

第15章  一封家书

在保持事件中心不变的前提下，深加工一个故事，对于华山来说，易如翻掌；至于把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家书，还原成栩栩如生的故事，同样不在话下。信是省城放出的飞鸿，历时三日，到达羊岭。

华山用信还原的故事是这样的：

岳东临在垃圾处理场负责人员、车辆出入的登记、发牌、收费。零散进场排污的车辆每车10元；进场拾荒人员每位每天10元，另交出入牌押金10元，{yt}拾荒结束，出场交牌，退还本金，日清日结。工作程序简单、清晰。可在上周五这天，岳东临犯了迷糊，拾荒者来了，他只顾登记发牌，却忘了收取那20元现金。被在场内巡逻的何洪义及时发现纠正，幸好拾荒者才远离房门几步，否则，这钱岳东临赔定了。不但赔，还要受到洪义的处罚，那可就不是30、20块钱的问题了。

洪义问东临：“想你娘了吧？要说你想老婆孩子，你年龄小，也没有啊。盼过年了是不是？想回家，慌心了是不是？”

东临20出头，人也精明活泛，不曾出过这种低级失误，也不曾挨过训。洪义从羊岭能把他带到省城，就说明洪义是看中他、喜欢他的，说他几句也算给拾荒者提个醒：要自觉交费！可是东临的脸唰一下红了，泪汪在眼窝里。

洪义却笑了：“男子汉啦，泪窝子这么浅，看来真想家了。”说着扭身去了别处。

废旧回收处，纸张、塑料、玻璃、金属，归类井然。过磅员兼会计赵钱，指挥拾荒者将捡来的可回收物品清污上称。洪义跟熟识的拾荒者打几句哈哈，靠近赵钱，小声说：“今天下午早收会儿工，去伙房洗个澡，我们下馆子吃去。”

赵钱说：“今天过年？这还没入腊月呢！”

“别提过年，东临这就想家了呢！”洪义说，“你通知几个巡场和翻斗车司机，我去定酒店。”

“车呢？你一辆车也坐不下呀。”赵钱很兴奋，考虑得也细致。

“你、东临、岳老头还有你弟妹，坐我的车，剩下的人坐那辆破‘面包’。”

“那破车还能上路？”赵钱笑，“即使能上路，就两个座位，人往哪儿坐啊？”

“蹲后头车厢里，挤巴挤巴，装得多还暖和。就这样吧。”洪义说完往办公室方向走。走得急，一路跳舞似的躲闪着脚下的垃圾。

赵钱对着他的背影喊：“先说好喽，交警查住，你去交罚款啊！”

洪义收住步子，把脸一嗔道：“钱哥，你装傻啊，咱吃饭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交警真要查了车，咱就要钱没有，破车一辆，把‘面包’给他！”

一提喝酒，大家都来了精神，情绪高涨，别管掏钱的、白吃的，一律精神可佳。酒店订在文化广场附近。到席的都是农民，不是羊岭村就是鸭鸣村，反正没有外人，菜的标准定下，酒的牌子定下，然后敞开肚子开喝。

洪义的妻子嫣红和儿子何瑞，似乎未卜先知，老早就拣可口的菜填饱了肚子，准备撤人。很长时间没尽兴了，这场酒喝起来肯定就没个日月。洪义要送他娘俩，嫣红劝止了：“我们打的回去，你们回去的时候多注意安全就是。”

洪义甩甩手，“走吧走吧。”又吆喝在座的鼓掌，“欢送场长夫人！”

晚上10点，酒场散了。翻斗车司机辛苦{yt}，准备回去休息，破“面包”一打火，原班人马就跌跌撞撞钻了进去。洪义今天喝得高兴，喝高了，舌根发硬，脚跟发软，扬手拍了一下面包车屁股：“驾！回去睡吧！”破“面包”得令后喷出一股浓烟，哆哆嗦嗦跑开了。

故事讲到这儿，听众一定会把心悬起来了：醉汉开破车，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华山是作家，作家“知人”，理解人，他担心巩老太君年老体弱心老悬着万一闹出心脏病来不好啊，所以提前就把结果说出来了：

“破‘面包’虽然病病殃殃、哆哆嗦嗦，但是却顺顺当当回到垃圾场了。平安无事。七八个人钻进宿舍，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那个香呀，别提了。等他们睁开眼，满院子看不到洪义的车，都‘场长场长’地叫，后来才知道，是洪义他们出事啦！”

讲到这儿，巩老太君、三书呆子和三婶眼睛都直了，耳朵伸出老长，急等华山下文。这时，华山却把信一折揣进兜里了。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伸手去抓紫砂把壶，陈年普洱该泡出味儿来了。

只听咣的一声骤响，巩老太君把铝合金手杖抡在了茶几上：“到什么时候了还喝茶呀！快讲，小龟孙！”

这一下子把三书呆子两口子都惊呆了，催促华山：“快讲快讲，讲完再喝。”

华山忍不住了，哈哈笑道：“是你巩老太君让我这么讲的，你还怪我？”

“我让你讲得有趣，没让你一劲儿吊我胃口，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啦！”巩老太君在地板上顿了顿手杖，“洪义是我的长子孙，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能轻饶了你！”

华山又笑了，故意逗她，“看看，俺就帮你讲封信，这都要讲出官司来了。我还是先告诉你结果吧，省得你老人家担心。洪义哥没出什么大事，就是让巡逻的110带到公安局去了！不光他，连赵钱、岳东临还有岳近山老爷子也被带进去了。”

华山看一眼三人的脸，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让我喝口水润润嗓子再讲行啵？”

三书呆子和三婶把目光一齐投向巩老太君。这种紧要关口，只能听从她的裁决。

巩老太君干瘪得光芒万丈的嘴张了张，叹口气：“你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么远承包个垃圾场干什么？咱何家在羊岭跺一下脚，楼都颤三颤，你跑那里干什么？”说着撩水似的扬了扬手，示意华山，“喝吧喝吧。”

华山明白她是被自己的故事蒙住了，当真了，赶紧端壶吸溜了一口，准备尽快把包袱抖搂开。情急之下，茶水呛了嗓子，喷到茶几上。他稳稳神，正颜正色，继续讲故事：

破“面包”回垃圾场以后，洪义他们四人带着醉意一合计，在文化广场转一转吧，散散步，消化消化食儿，也解解酒劲儿。省城啊，到处灯火通明，有的店铺还在营业。四人把车丢在酒店门口，叼着香烟就进了广场。因为是星期五，孩子们明天不上课，有的还在场地上滑旱冰、滑板和活力板。歇脚的联椅上，还有勾肩搭背的情人在卿卿我我。他们毫无目标地乱溜，任凭双腿带领着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稀里糊涂就踏进了广场草坪。洪义说坐下歇会儿吧。东临给他递上矿泉水，然后洪义散烟抽烟。可能在草坪上坐到了时间，眼睛适应了近处的环境，洪义突然哎哟一声，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洪义指着三五米远的地方问：“那是什么？怎么是一个女人——没穿衣服？”

东临抻长脖子看了看，对洪义说：“叔，那是一尊塑像，你怎么忘了？圣女！”

“圣女？圣女是什么女人？”

“圣女是母爱和文明的象征，你没看见她膝盖上还趴着个小男孩嘛。”东临说。

“不不不，赤胸裸背露着胸脯不能算文明，也不能算母爱。”洪义向东临辩解，“你看看大街上有几个露着胸脯逛街的女人？难道她们都不文明？”

正说着，他扭头问赵钱和岳近山老头。这两位是他身边的高参。尽管岳近山负责在伙房做饭，但他是位老人，见多识广，而赵钱则是知根知底的贴心人。洪义问：“咱们是不是给她穿上件衣裳？”

岳老头笑：“要是圣女穿上衣服美，人家石匠就不费恁大劲儿把她的胸脯打磨得这么光滑了。”

赵钱觉得洪义的提议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便顺水推舟道：“你是领导，你说了算，再说买个胸罩也花不了几个钱。”

洪义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那咱就给她买一件胸罩？”

“买吧。”赵钱说。

“买胸罩？买，买吧。”岳老头也改变了立场。

洪义出钱，东临跑腿。对于别人不曾尝试的创举，让东临心跳不止。

东临走出老远，洪义对着他的背影吆喝：“跑步前进！要特大号的！”

约摸10分钟，东临跑回来了，头上冒着热气，像刚走出澡堂子。

说实话，别管洪义、赵钱还是岳近山老头，虽说都是有夫妻生活多年经验的人了，但给女人戴胸罩还是头一回。岳老头年纪大不便动手，东临小孩子有些腼腆，这活儿只能洪义、赵钱去做。

两个人一前一后，递肩带，递背带，扣封扣，顾了这丢了那，硬是消磨了一刻钟也没给圣女戴上。

洪义脑门儿上冒汗了：“奶奶的，看来做女人真难，不说生孩子，光穿衣服也够麻烦的了！”

赵钱笑了，岳近山老头笑了，东临没笑。岳东临对他们几个喊道：“义叔、钱叔，xx来了！”

“xx来就来呗，咱又没偷没摸没抢，怕他们干什么。”洪义不以为然。

110警务车在广场边上闪烁着红蓝白交替的强光。几位xx向洪义和赵钱敬了礼，然后说他们接到报警，说有人在文化广场圣女像旁边耍流氓。

“是你们吧？”为首的xx说。

赵钱说：“不是，可能是有人恶作剧报假警吧？”

后边的xx不耐烦：“还说不是，女人的胸罩还在你们手里呢。人脏俱在，带到所里再说。”

岳近山老头跟洪义在垃圾场有七八个年头了，见过一些场面，处事比较沉稳，他站起来递烟，赔笑脸道：“xx同志，是这么回事……”

人家110既然出警了，肯定就要有个交待，哪会听你在这里废话？于是四人被带上了车，在所里做了笔录，一番说服教育后，这才放人。当然，那个特大号胸罩被留在了所里，是为物证。

把信还原成故事，到了这里，巩老太君和三书呆子、三婶儿都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没触犯王法呀！”巩老太君美丽的假牙暴露出来，“后来呢？你不是说第二天垃圾场的人都找他吗？”

“这个，信上没说。”华山抿了一口陈年普洱，“大概他们觉得酒后开车不安全找旅店住下了。当然，这就不重要了。既然何瑞星期六上午能把信写出来，然后投进邮箱，就说明他们第二天上午已经回到垃圾场了。”

从孙大丫在村委把信送来到现在，一直让华山纳闷的是：在信息如此发达的时代，长孙何洪义或说曾孙何瑞怎么还用通信的方式，向奶奶、老奶奶“汇报动向”呢？打一个电话不是更好吗？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巩老太君乐呵呵地说：“就因为电话太方便！有事没事，想起来就打一个，就没点儿念想了，就没点儿盼头了。”

三书呆子说：“巩老太君盼信才是她最幸福的事，其实读信还在其次。等到信读完了，她心里就又空落落地了。”

婆媳俩坐沙发上笑。巩老太君说三书呆子：“以后你也学花信匠的样儿给我读信，也让我多受点折磨，多痛快几回！”笑着说完，捧壶喝了一气儿普洱茶，让三书呆子给靳春分打电话：“就说巩老太君今天高兴，晚上饭让他请了，好好陪陪花信匠喝几杯。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小龟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