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坐在房间里,读几段余光中的诗歌。忽听得头顶的瓦片沙沙轻响,似炒豆,又似一盆小珠子倾倒在屋瓦上,光洁的窗玻璃也不时滑过几道泪痕。下雨了,多好的乡村夜晚,我微微一笑,继续看书去。
过了半晌,隔壁传来了声响。我放下书,凝神细听。是母亲在与父亲说话。接着,是披衣起身的声响,然后,楼板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走去。一小会,楼下的门开了,庭院里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父亲在楼上轻声唤道:“多披个衣服,雨不大,花淋不坏的。”
原来,是母亲起身来,在把花搬到房廊下避雨。
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夜晚,只有母亲才会记得那些不起眼的花。这庭院里的花,是属于母亲的!
说花属于母亲,并不是我们都全然不理,而是说几十年来,唯有母亲一直在坚持,并最终诠释了种花的含义。
应该这么说,最早使家里花草格局形成的人,是父亲。十多年前,新家刚刚筑成,父亲在围墙边上,用红砖围成了花圃,种上了几大株玫瑰,又在当时的鸡橱边,种上了玉兰,在大门边上,种了一棵五角梅。凡在菜园子中偶然发现一些野生花卉,父亲都会乐颠颠地移植到家里来,像家里现在留存的多盆小榕树,都是当时带回的他的宝贝。那时,应该是家里花草最为繁盛的时候。楼上的走廊边上,庭院里,围墙边,鸡橱前,以及大门前,郁郁葱葱,长满了各种花草。每次,从别处回家,远远就能望见一片青翠,一种喜悦与自豪便涌上心来。
夏天,玫瑰花开了,坐在客厅中,敞开房门,放任光线在庭院中来去。墙根长满了苔藓,与一簇簇亭亭于青绿之上的玫瑰相互映衬,形成唯美的意境。夏末的夜晚,昙花开了,几簇如剑般的叶片上,挂满了几十朵洁白的花蕾,花蕾大如莲花,芬芳四溢。在夜晚,父亲浇菜回来,吃完饭了,从客厅里抬出茶几与小凳子,一家人围坐在庭院里,放上功夫茶,在月色底下,听父亲讲一些乡村见闻,然后看着茶水蒸得昙花一颤一颤的,美极了。家中的花事,似乎从来没有间断。玉兰开罢,凤凰花开,凤凰辞去,石榴争挤出小花蕾,石榴还没凋落,君子兰又开了,君子兰的幽香还未散尽,海棠就在青绿的圆叶中盛开了,此后,菊花呀,鞭炮花呀,五角星呀,太阳花呀,芍药呀,月季呀,水仙呀,都曾在小院中绽放过青春的身影……除了这些能开花的,像凤尾竹,文竹,富贵竹,仙人掌,仙人球,芦荟,小榕树等等,使得小院里,一年四季从不寂寞。而大门外那棵五角梅,倚着围墙,用繁花的枝头,将大门顶上密密覆盖,形成了大片荫凉。这些植物中的庭院,或者说,这庭院中的植物,形成了多年以后我故园的印象。
由于菜园与稻田里事多,于是,照看花草的任务便落到我的头上。起初总是兴致勃勃的。每天两次,清晨起床时浇一次,黄昏时浇一次。我还听从父亲的提议,每隔几月就为花草换土壤。土壤的选择可不能随意。一般要用池塘里,或者水洼里的淤泥,然后放在阳光底下晒干敲碎才能使用。为了让花显得更美,我常在放学后,跑到北边小山上一座废弃的水晶矿里捡小水晶,跑到溪流的下流去找一些鹅卵石,然后放在花盆里,增加情趣。但时间久了,浇花也让我烦恼起来。庭院里的还比较好浇,几个来回就可以解决。但是楼上走廊上摆放的一排花草,却让我格外闹心。那时年纪小,小胳膊提一桶水,得一步一蹭地上去,上楼已是大问题。而且水不能浇得太多,浇多了,水就会滴到庭院下,满地都是。有一次,我把楼下滴得一片狼藉,正逢着父亲回家,他朝我吼了一句,罚我把庭院冲洗干净。更有甚者,父亲后来发现,家中的花草开始蔫耷起来,用手拨开花丛一看,只见泥土干裂。登时火冒三丈,六窍生烟。不消说,我被打得涕泪横流,呼天抢地,发誓再也不敢为止。
再后来,我离开家到外头读书。也由于建房子的缘故,家中的花草,像玫瑰花,玉兰花等等,都相继消失了踪影。父亲似乎也没有了先前种花的兴头,照看花草的事情,便落到了母亲头上。
说实在的,母亲种花,不讲究品味。在她的眼中,凡是花草,能开得红红艳艳的,就是好花,就显得喜庆吉利。先前一些死去的花儿,剩出了空盆,母亲又不厌其烦地在上边种上了一些常见的花儿。但花与人气似乎相关,姐姐相继出嫁,而我又时常不在家,家中的花草也日渐冷清起来。每逢放假回家,我常抱怨母亲,不种一些特殊的品种。母亲只是笑笑道:能开花就好,而且,庭院里,经常有红花盛开,就热热闹闹的了。
家中的花事,似乎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昙花不再像从前一样,一开就满叶满枝,只有零星的几朵。君子兰每年到头,有时甚至没能开出几朵来。只有那些青绿的植物,以及母亲后来种下的一些大红花,还在顽强的挣出一些活气来。我曾为此,深感遗憾!每次在庭院里,面对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花草,总会不自觉地遥想起当年来。
但,母亲种花,却不知怎的,种出了一些别样的感觉来。母亲曾说,花草是有灵性的,能读懂人的内心。母亲所说的,我深觉有理。此次回家,匆匆睡了一晚,醒来时,竟听得到处是鸟鸣,披衣,推门走出来,听得五角梅的浓荫里,传来长长短短的声音,而庭院里,也偶有麻雀在花丛中跳跃。是母亲的花草,引来了自然界里的客人。十多年前的一次雨后,在我家花丛边的走廊上,爬来了{dy}位客人,是一只山龟。这位客人后来成了我家中的一员,它的居所,是我家的客厅。夏天时,我在客厅地上睡觉,半夜里,它时常会爬到我边上来,与我相戏。想不到十多年后,有另一群鸟儿,在我家里定居。傍晚时分,母亲对我说,晚上时常有两只喜鹊,歇在屋檐下的铁杆上,并把我拉到一旁,指着檐角那儿,对我低声说,看。两只黑白相间的鹊儿,肩并肩的睡在屋檐下,那种感觉,让人温馨。
母亲的骨子里,相信一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她觉得,山龟自己跑来家里,是一种福气;花儿开了,红艳艳的,是一种喜庆;喜鹊登门了,也会带来相应的幸运。每年,母亲都会到村里一个算命瞎子那里,问一问今年我的运程。又会到庙里,为家人求来平安符。说实在的,我从不认为这是一种迷信。相反,我觉得,自然界中,有许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唯有心灵的暗示与共鸣,才能达到一种和谐的境地。
对于花草,我与父亲在乎的更多是赏心悦目;而对于母亲,它的花草,似乎却与冥冥中的某些神秘有着某种联系。恰是这种纯朴的念想,悄悄地改变着小院花草的底蕴。我不知道,古人在栽种梧桐,试图引来凤凰的心态,与我母亲种花的感觉会否有某种共同之处,但在现实生活中,特别在城市化越来越严重的今天,我更愿意相信,也更愿意期待,人的内心,还能留存着这样的神秘。一种人与花之间的默契,人与自然气息之间的默契。
屋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推开房门,站在走廊边上,打亮外边的灯泡。细雨中的小院,格外青翠,凤尾竹,富贵竹,昙花的枝叶,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在雨中静默。凡是开着花朵的,都被母亲搬到了走廊上。夜,格外安静,依稀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屋檐底下,那两只喜鹊正相依偎着入梦。多美的夜晚,多美的我的家。
我轻轻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翘起,对着一院细雨,像母亲的花儿一般,轻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