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的女儿——安房直子

2010-02-16 16:20:55 来自: (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新吉仿佛看到了桔梗的花精似的!

不,的确是花精。

千真万确,

就是温柔而婀娜、和和服那紫色差不多的桔梗的女儿。

木匠新吉娶媳妇的时候,附近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媳妇人长得白白的,身段又好,头发湿湿重重的,与紫色的和服相称极了。而且声音也好听。那笑声,就像春天的鸟。

谁都在想,那样的一个男人,怎么能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呢?怎么说呢,新吉是一个懒得不能再懒了的懒汉。从乡下出来到现在都五年了,就没正经干过活,整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那样一个男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好姑娘呢?人们窃窃私语道。其中,也有人半开玩笑地故意到大杂院新吉的家里瞧上一眼的。新吉笑笑说:

“是山里的娘选了送来的。”

这是实话。新吉的母亲,一个人住在大山里。住在一座小小的房子里,一边耕一片小小的田,一边净想着贸然离家出走的儿子的事了。然后有{yt},她给新吉寄了一封短信:

“你小子也快点娶媳妇吧!媳妇还是山里的好。
有一个好姑娘,俺让她去你那里了。”

十天之后的黄昏,新吉仍旧躺在那里喝酒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

“对不起。”

响起了小鸟一样的声音。猛地一瞥,只见门槛那里站着一个脸白白的姑娘。

“你山里的母亲拜托我了。从今天开始,就让我和你一起生活吧!”

姑娘一说完,也不等新吉回话,就摆好木屐走进屋来。

新吉吃了一惊:

“喂喂。这也太突然了……”

他爬了起来,急忙就要收拾房间,可姑娘已经从和服的袖兜里,掏出了束袖子的带子,把袖子扎上了。然后,收好新吉喝剩下的酒,用掸子在房间里掸了起来,用扫帚扫掉灰尘之后,便开始用力地擦起矮脚饭桌来了。一边擦,姑娘一边说:

“你山里的母亲拜托我了。说要把新吉的房间打扫干净,要把衣服洗干净,要让新吉吃上可口的饭菜。让新吉心情愉快地去干活。”

新吉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听她说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这确实是娘的做法。可娘怎么会知道我住的地方呢?自从离开家以后,连一封信也没有写过啊……新吉胡思乱想着,因为有点喝醉了,新吉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坐到了矮脚饭桌前头,问:

“那么,你也给我做晚饭了?”

姑娘嫣然一笑,点点头。新吉顿时高兴起来。已经好多年没有人给他做饭了。他坐立不安地问:

“你会做什么呢?”

姑娘冷不防从右边的袖兜里掏出一个碗来。是一个大大的红碗。而且还带着盖子。姑娘把碗“咚”地往矮脚桌上一放,说:

“如果是山里的风味,我什么都会做。”

接着,姑娘就走到水池边淘起米、切起菜来了。到了天黑的时候,屋子里已经飘满了香味,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晚饭就摆到了矮脚饭桌上。

米饭、煮菜[17]和烤干鱼。

因为就那么一点材料,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不过,每一样却都做得非常好吃。米饭烧得软乎乎的,煮菜不咸不淡。新吉满足了。和一个人生活时的晚饭大不一样啊!姑娘用双手捧着刚才放在矮脚饭桌上的红碗,轻轻地放到了新吉的面前:
“汤也快趁热喝了吧!”

新吉愣住了,看着姑娘的脸。这碗从刚才起,不是就一直放在这里的吗?正要开口,用手一摸,红碗是热的!就像刚刚盛好端上来的一样热!新吉吃了一惊,打开了碗的盖子。突然,一股热气冒了出来,碗里是山中土当归[18]的酱汤[19]。新吉瞪圆了眼睛。吃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听姑娘静静地说:

“这是我的嫁妆。让我用这碗,每天为你做山里的东西吃吧!”

新吉吸了一大口土当归的香味,又想起了山里的娘。

红碗上没有图案,只有盖子的里面画着狗尾草[20]。秋天的狗尾草,画得都要扑出来了,那白白的穗子上,还沾着汤的热气的水珠,像梦一般美丽。

就这样,从这{yt}起,新吉和媳妇开始了两个人的生活。

媳妇勤快极了。早上老清老早就起来了,做好饭,装好了盒子,叫醒新吉:

“快起来吧!饭好了啊。今天是个好天气,工作肯定顺利啊!”

这样一叫,新吉就再也睡不成懒觉了。爬起来,穿上衣服,洗好脸吃好饭,媳妇用双手把装着盒饭的包裹举了起来:

“那么,精神抖擞地去上班吧!”

把他送出了门。

没有办法,新吉只能去工头那里干活去了。就这样,咬牙干了{yt}的活儿,到了傍晚,新吉回到家里一看,家里飘满了饭菜的香味。年轻的媳妇总是用带子把紫色的和服的长袖子束在身后,笑盈盈地迎接新吉。

“你回来了,辛苦了。”

被她这么一说,新吉的胸口热乎乎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的感觉。

晚饭时,那个不可思议的碗肯定会被端上来。碗里头,不是水芹[21]酱汤,就是清汤。也不一定就总是汤。也有时是煮竹笋、拌蕨菜[22],或是像花瓣一样盛得满满的、如同河鱼一般透明的白白的生鱼片。一打开碗盖、瞧见这样的东西,新吉就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就在画着狗尾草图案的碗盖上倒上酱油,挤上芥末,蘸着将生鱼片往嘴里送去。吃了一口,他说:

“你带来了一个好东西呢!”

媳妇点点头:

“请好好珍惜这个碗!不管今后你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不管你多么有钱,也请好好珍惜这个碗。如果你不爱惜这个碗了,我就必须回到大山里去了。”

新吉连连点头。

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

到了秋天,新吉又多了一份快乐。红碗里盛的东西,变得更加好吃了。秋天山里的美味,{yt}天从碗里冒了出来。就说蘑菇吧,就有丛生口蘑[23]、蕈朴[24]和砖红韧伞[25]。也有的时候,盛着蒸松蕈[26]什么的,叫人大吃一惊。还远不止这些呢,有时是满满一碗白花花的豆腐拌碎核桃,有时是色彩美丽的拌菊花,有时是鲜黄的糖水煮栗子。而每当这个时候,新吉就会想,碗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好的餐具啊!这碗不管装什么,看上去都好看。媳妇满足地看着新吉的那个样子。

娶了媳妇一年多,新吉从骨子里成了一个勤劳的人。身体也结实了,气色也好了,酒也不怎么喝了。

新吉每天带着一个大盒饭箱子去工头那里上班,到了中午,大伙一打开盒饭,又数新吉的最多、{zh0}吃。就因为这,新吉干活儿也更加卖力了。

而且,每天吃一碗山里的东西,新吉的手腕不可思议地灵巧起来了。不管是拉锯也好、刨刨子也好,伙伴里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新吉了。这让工头喜欢上新吉了,不断派给他新的活儿,攒下不少钱。于是有{yt},新吉给媳妇买了一块新的和服料子。

“偶尔也穿穿别的颜色的和服怎么样?”

可是媳妇却摇摇头:

“难为你一片好心了,可我最喜欢紫色的。”

说完,媳妇就把料子原封不动地收到了壁橱里。新吉有点失望。那之后,新吉又买了各种颜色的带子、披肩和木屐,可哪一样,也没有让媳妇高兴过。

“难为你一片好心了,可我最喜欢紫色的。”

新吉又失望了。

然后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新吉对媳妇说:

“鱼店里卖鲷鱼[27]的生鱼片了,偶尔也想吃点海鱼啊!”

媳妇默默地去买鲷鱼了。第二天,新吉这样说:

“下回想吃上等的羊羮[28]哪!糖水煮栗子已经吃腻了。”

然后,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山里的东西怎么说,也是有一股子土腥味啊!蘑菇呀、山薯呀,偶尔吃吃还行,总吃、总吃就腻了呀!”

每当这种时候,媳妇还是按新吉说的去做了,但脸上是一种凄凉的表情。渐渐地,不再用那个不可思议的碗了。

于是,一开始觉得那么光洁美丽的碗,在新吉的眼里看上去,成了一个破旧、土里土气的餐具了。{yt}早上,去上班之前,新吉说:

“下回买一个新的碗吧!买一个漆得漂亮、外边也带图案的碗吧!”

听了这话,媳妇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睁大眼睛,恐惧地盯着新吉。然后,终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以前……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新吉装做没有听见,出了家门。

然后,到了上班的地方,他像往常一样地干起活儿来,可不知为什么,这天手腕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了。吃了中饭也好,吸了烟也好,活儿就是干不下去。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他又试着哼起了鼻歌,可是刨子就是不滑,锤子也重得不得了。媳妇那凄凉的面孔浮现在了新吉的眼前。

(我不该说那种话啊……)

于是,他惦记起家里来了。

傍晚,一干完活儿,新吉匆匆忙忙地收拾好工具,就往家里赶去。走在街上,被秋天的晚风一吹,眼前浮现出来的全是媳妇的面孔。请好好珍惜这个碗!他记起了媳妇那时说过的话。媳妇身上那把和服的长袖子在身后束得紧紧的带子,浮现在眼前。新吉不由得奔了起来。奔呀奔呀,奔得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总算是“嘎吱”一声推开了家门,可家里像洞窟一样昏暗。也没有点灯。也没有晚饭的香味。
“喂,我回来了!”

新吉大声地叫着。但是,家里鸦雀无声。新吉进到了屋子里。他朝只有一个房间的家里看了一圈,不见媳妇的身影。

“我是在噩梦里吧!”

新吉想。可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一听到挂钟那丁丁当当的声音,他相反又像是刚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似的。

什么都和从前一样了。媳妇来之前,家里就总是这样一片昏暗、冷冷清清的……

“又恢复到了原状。”
新吉嘟囔道。然后无意中朝矮脚饭桌上看了一眼,那个碗还在那里。那被留在那里的,不就是那个闪闪发亮的红色的大碗吗……

(是忘了吧?)

新吉走到矮脚饭桌的边上,两手轻轻地捧起了那个碗。

碗又冷又轻。打开盖子,里头空空的。只有盖子反面的狗尾草图案,分外显眼。新吉出神地凝视着那个图案。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越看,那就越是像山里黄昏时的风景。那红红的漆,让人联想起满天的晚霞。那圆圆的碗盖,让人联想起一轮大大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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