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元旦，起了个早。光着膀子坐起，时间约在凌晨三点半。若非为赶去往厦门的飞机，不到太阳爬上三竿就离床，在一个夜猫子，简直是头条新闻。

钻出被窝，沿海城市这个时段的湿寒，令人咝哈咝哈直抽冷气。想睁大眼，目光却很朦胧，立即想到是眼屎在作祟。一时里，垃圾堆似的屋子，忽然像雾里的山水，雅致了许多。假如可以放弃出门，倒有心长时间拥有这种朦胧。

穿裤衩，光膀子，咬牙窜出雅致了的窝，撞入两户合用的浴室。跺着脚，等花洒喷出带着热气的水雾，便一头钻进水雾里，顿时，温暖顺着皮肤，很快抵达了心里。在水汽氤氲下，人就恍如成仙了。

冲完澡，蹦出浴室，没了眼屎的眼睛，看到皮肤一片绯红，感觉周身很热，当然明白，这是洗热水澡的好处。趁身体没凉下去，慌忙进房间穿衣。套羊毛衫的当口，眼前忽然一暗，心里莫名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头伸出了领圈，才意识到，异样应该来自寂静。

该是人车稀少，树木繁茂，加上周遭几无商铺，弄堂的白天已经很静，弄堂里的人说，这真是闹中取静啊。可想而知，白天已然如此，那么，凌晨的弄堂会有多静。不夸张地说，彼时彼刻，这条呈丁字形的弄堂，真静得有些瘆人，静得叫人心悸。

拿电脑旁边的木梳时，无意间瞥见电子合成器，它的表面积了一层灰。面对那层灰，难免生出一丝惭愧之心，弄了它来玩，也就是三分钟热度。也怪许多文债逼迫人，成天沉在字里行间，露一下头的功夫都没有，还不如做个葫芦。

想耍弄一下沉重的安静，所以，产生了摁下合成器放音钮的念头。刚一伸手，还是由静记起了隔壁邻舍，心说，那些人怕还都在梦乡里吧。想到那些人，手只好悻悻地缩了回来，去扣衣扣。扣上衣扣，拿着那把桃木梳，走到朝东的窗前。

透过街巷的微光，发现了沥沥拉拉的小雨，以及它的雨滴，在窗玻璃上，在窗外近处房顶和房檐上，在密匝匝的树木枝叶上，在水泥路面上，泛着清冷冷的光。错落在整条弄堂的小楼，沐着凌晨这场细蒙蒙的雨丝，静悄悄矗立在树影里，用群体的静谧，衬出了滴滴答答雨滴坠落的声音，制造了一种化外的氛围。

谁也没心思想，这雨是什么时候下的，会在什么时候停。冲速溶咖啡的时候，只是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真他妈的晦气，做宅男时，天老是不下雨，一要出门，它就弄个湿漉漉，实在叫人不爽。别看到这个想法，就认定讨厌有雨的日子，其实，这样形势的雨，还算蛮诗意。

雨滴掉在大门的水泥雨檐上，比较掉在阳光板窗檐上，音色不尽相同，似乎还是掉在水泥上圆润一点，有些像一章乐曲里的低音贝斯。忽然，楼下铁门哗啦一响，好像给乐曲响了一钹，本生的静谧便彻底完蛋了。铁门上垂地的长插销，没挂在铁耳朵上，风轻轻一吹，门就轻轻晃，拖地的插销摩擦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不知哪家的宠物狗，因为这个动静，汪汪汪地叫唤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门又哗啦一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身形臃肿矮小的人影，推出一辆小型的三轮车。矮小的人影穿上雨披，从头到脚包严实了自己，随后，木木地扶着车龙头，慢慢爬上坐垫，缓缓踏着脚蹬子，向弄堂的东面骑行而去。雨幕里，路灯下，车子似乎很艰难地前进着。我知道，那是底楼的广东阿婆。

七十多岁的阿婆，老是对人放不下心，老是喜欢揽事情，尤其怕那个小小的靓汤店，被她的阿三头做坍牌子。放不下心的人，免不了劳心劳力，常会累伤了自己，惹毛了旁人。阿婆的苦做，凡是看在眼里的邻舍，没有不往心里去的，劝她收山享清福的呼声，不敢说振聋发聩，至少也能惊飞归鸟。她总是摇头，说，不来讪的，不来讪的，好不容易创下的牌子啊。

阿婆如此，阿三头就难相了。看着阿婆照例每天三点来钟起身，急吼吼骑上车，赶到陶家宅集贸市场；戴着老花镜，亲自挑选每一种食材；随后又紧赶慢赶，赶到小店里，督促阿三头和两个伙计，摆进心思做生活；自己还要仔仔细细控制汤料的配比，认认真真把握炖汤的火候。喝过阿婆靓汤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而阿三头跟阿婆这母子两人，却是三天两头龃龉不休，谁劝也没用。

正待出门赶往机场，南首那个房间，兀地有人咳嗽起来，声音沉闷嘶哑。每天到凌晨时分，这连绵不断的闷咳，照例挤出隔壁的门隙，悠悠回荡在走道，紧随其后，便钻入各家，翕动人的耳鼓。许是大家都习惯了，已经存在多年的咳嗽声，倒像小楼的报晓鸡鸣。广东阿婆就说过，这个老犹太啊，都八十七了，抽雪茄的习惯就是改不塌，不咳嗽才怪。嗬嗬，倒省得轧闹钟了。

老犹太这个称呼，不是因为老头精怪，有温州人的头脑子，而被人封了这样一个绰号。满弄堂的男女老少，是人皆知，人家血管里淌着的，是纯粹的犹太血液。老头出生后的最初十年，生活在匈牙利的一个富有的大家庭。看见过他房间墙壁上一张泛黄照片，照片上的他站在前排，左右后面的男女老少跟他一样，穿着很气派，神情很幸福。

而后，因为法西斯的猖獗，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发生了重大变故，那时候还年幼的老头，几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个幸福大家庭，随之，他跟随亲戚，坐上颠颠簸簸的轮船，辗转反复，登上了这座沿海城市的港口，慢慢进入到了城市的生活之中。老头有过回欧洲或者去美国的机会，然而他没走，他说他其实早就应该是这里的人。

七十多年生存在这座城市，老头那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比本地人说的溜，连他的生活习惯差不多都本土化了，譬方饮食，老头早餐不是油条豆浆，就是酱瓜乳腐就泡饭，中晚餐喜欢嚼蒸鱼鲞，吃臭豆腐炖蛋，剥醉虾咸蟹，还有毛豆子炒咸菜。只有一样，就是雷打不动的下午茶，那是一定要喝的。困难的年代，老头用茶叶末子加红糖，煮一杯红茶，然后就着几片硬梆梆的山芋干，照样喝得有滋有味，并且以此保住了午后茶的习惯。

我搬来小楼不几年，以为恐怕是老头年纪大了，精神变得恍惚了，尽管他只要是出门，头势照例清爽，衣着照例笔挺，言谈照例戏谑；不过，一旦蹲在屋里，他就暴露了一些怪癖。这些怪癖突出的表现，就是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恐惧感的表现很奇特，很难让人理解。几个年轻人也不明白是什么时间，忽然对老头的怪癖，产生了兴趣。

    广东阿婆和她的老妈，曾经做过老犹太的保姆，于是，大家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解释怪癖的，唯有广东阿婆了，因为她的老妈过世了很多年。那么，至少是我，很想知道这个老头，究竟有着什么故事，会令到自己鳏寡至今，并且，有着那些令人费解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