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我终于放下手里的书。在这寂静的小屋子里一阵浓重的倦意压过来,但我毫无睡意。望着眼前的书页,我感到莫名其妙。恍惚之间我看见B博士从书页的文字之间站立了起来,他从茨威格《国际象棋的故事》里显形出来。他依然被囚禁在那间并不算大的囚室里面,他一脸茫然,面容憔悴,苍白如他面对的墙纸。那是一间只有一张床,一把沙发椅,一个洗脸盆,一扇窗户,和一扇锁着的门的饭店单间。他的家族本是奥地利的名门望族,入狱前的他和他父亲曾经秘密地负责地代管奥地利皇族和贵族的财产,并且对于罗马教廷和皇室的一些政治谈判他都知之甚多,他为此被捕以后,盖世太保便指望从他身上榨取金钱或重要情报,于是把他囚禁在那里,企图让他自己的思想逼死自己,直到吐露真相。他被“极其人道”的囚禁着,他每天所面对的除了床还是床,除了沙发椅还是沙发椅,除了洗脸盆还是洗脸盆,除了紧锁的门还是紧锁的门。他面对这几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木头似的发呆,他的眼神里弥漫着虚空。似乎他的精神已经被无尽的虚空逼迫得快要垮掉了;他内心就像置身于这无边的夜色里被黑夜沉重地挤压的小虫不住的哀鸣着,被暴力强加给他的“最最狡猾歹毒的隔离手段”—虚空—逼到了几乎绝望的地步。
一本棋谱救了他,一本他冒着极大风险偷来的有“一百五十盘名局汇编”的棋谱救了他,把他从无尽的虚空的囚室里救出来。
虚空缘自于失去自由,而这也许是生命个体的{zd0}悲哀。不是吗?试想一下吧:当一个人被暴力抛向死寂的窄小的空间,眼前没有何的鲜活的物象,耳里没有一丝声音,无法呼吸清新的空气,无法呼吸草叶生命的气息,脑子里犹如雾一般的空茫,置身于时间之外,置身于空间之外,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不会说话,不会行动,不会思维的石头一样的东西,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一种景象?而所谓自由,客观的说,它蕴含着行为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而后者至关重要。B博士在囚室里没有行动自由,他只能困兽一般的呆在囚室里;甚至他的思想由于失去养料而有遁化的迹象,就像置身于沙漠戈壁的生命将失去赖以生存的甘泉一样;就像龟裂的田里行将枯死的稻禾。一个人可以失去许多东西,但不可以失去自由。B博士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对此他无能为力。但是,他依然是自由人,因为他自由思想的翅膀飞离了囚室。他试着演算数学题,也背一些诗歌之类的东西或民法的条款。那本他几乎在绝望的时候,用极大风险偷来的棋谱,在B博士则已然不是棋谱了,它变成了他自由思想的{wy}光源、养料。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在六十四个空格里驰骋的战马,纵横拼杀的战车;以及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国王。他的脑子里全是阿廖欣争夺桂冠的对局,或是波戈留波夫争夺桂冠时交锋。对于一位极力摆脱的虚空,让自由思想走出囚室的人,当然不会局限于一位机械被动的接受者、观望者。他需要去参与、创造,需要把自己的思维空间打开,需要用思想去战胜虚空。于是,B博士把自己从意念中分成了两个自我,这种被他命名为的黑棋之我与白棋之我,在这六十四个方块间展开着生与死搏击、绞杀。这样很自然会让人想到战争,想到那些为了集团利益把无数无辜的、可怜的、年轻生命如棋子一样扔出去,让他们在生死边缘拼死搏杀,直到流尽{zh1}一滴血的战争。当然这无须多说,但是从另一个向度也不难解读B博士在黑棋之我与白棋之我间的神精撞击下受到的创伤。
如果说,B博士是囚室里的自由者,他把{wy}的光点(棋谱)点亮了另一个广阔的任其翱翔的天空,那么与他恰恰相反的那位国际象棋大师岑托维奇,则是一位足迹可以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自我桎梏者。但是,没有理由证明岑托维奇这位“三句话都写不好的草包”;这位智力单轨发展的活体标本;这位出生于多瑙河上失去父母后靠神甫的同情抚养大的“巴兰的驴子”应该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尽管他无知到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名字,甚至粗俗吝啬,贪得无厌,毕竟从苦难中熬过来的孩子把金钱或财富看的过重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寡居多年的鳏夫面对眼前迷人的裸女难以自制。应该说,他可悲的一面是缘自于缺乏自由思想的能力,缺乏抽象思维的想象力,他的大脑除了棋盘和对局一无所有,犹如旷远的荒漠里只有呼啸于天空的沙砾,的没有一片延展绿色的叶子,但这并不应该作为人们讽刺的笑柄。金无足金人无完人,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自己的可笑之处呢?况且,这位可笑的人是上天赋予的单轨智慧和辛勤的努力而顽强地生存着。他完xx全地把自己精神世界框在了那六十四个黑白框子里面,束缚在了那三十二颗棋子上面。他在赛棋和拆棋研究之间奔忙着,像一个为了生存而不停地作机械运转的活塞。尤其可悲地是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除了象棋还有更加丰富的生活。
B博士终于走出了纳粹强加于他的囚室而获得了全面的自由,他面对的是一个广阔的世界,他温文尔雅的举止,他与人为善的谦和,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与新认识的朋友叙述他不同寻常的经历,他与朋友们谈论国际象棋,在这个时候,象棋只能是他与大家谈论的一个话题,一个媒体,只能是一种娱乐的形式了,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已获得全面自由的他还有更为丰富的自由生活。他与岑托维奇在巨型客轮上的棋赛,实际上是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对弈,他在国际象棋上丰富的想象力和超凡的技艺和智慧超出了岑托维奇,但是当他发现自己由于精神的创伤而出现失态,果断的放弃了将要取得的胜利。这种放弃实际上是从特定条件下的自由进化为面对世界的自由。他已经明白的告诉人们,作为一个从令人窒息的空间里走出来的拥有自由思想人,已经彻底地走出了空虚的囚室。
夜,如一张黑色无边的巨网在这个世界铺开,把四周的一切死死地扣住,也如一张无边的棋盘,把我放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而我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受到了虚空,但是却真切的感受到天地之间,自我与本我在这复杂而充满神秘与玄机的对局之间;骗着和与杀着之间;陷阱与反陷阱之间;真实与幻觉以及自由与虚空之间正在艰难的进行着不知结果的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