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川西北山地竟暴雨连绵。好不容易等到放晴,好久了山上到处都还是白晃晃的流淌,耳朵里还是轰轰隆隆的水声。
有一本书叫《世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旋转》。这是一部外国名著,但我没读过。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在我的意识里,这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指的就是青片河。
青片河在北川县境内,是岷山深处的一条无名小河。谁都知道长江,它有条支流叫嘉陵江,嘉陵江有条支流叫涪江,涪江有条支流叫湔江。青片河最终是汇入湔江的,但我已不知道它是谁的支流了。它已是长江水系的xxxx,是长江流域的神经末梢。它一直流淌在地图之外,流淌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离开风景如画的北川县城,往青片河走,我们总是不断地告别大河,走近支流;不断地离开大路,走上小路。路走完了,抵近大山山脚,青片河就到了。这里群山突兀高耸,峡谷曲折幽深,青片河就在深峡里左冲右突。它水势不大,但一峡绿流发出震天的怒吼,成为千山万壑中的主旋律。它把一切声音都裹挟、覆盖和吸纳。带着这样的声威,青片河成了一把利刃,在群山之间划出深深的伤口。断崖、裸岩、绝壁和壑谷,都是它切割的结果。溯流而上,我就真切地感觉到河水行走在大山伤残的骨骼之上,行走在我敏感的神经之上。不过,这里植被丰茂,原始森林将群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峡谷才是绿色天衣撩开的一道细缝。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幅以苍山绿野、奇峰大壑、古木枯藤、深涧碧流和藤桥索道为基本元素的雄奇山景,一幅恰似张大千泼墨泼彩的青绿长卷。
说是寨子,其实只是沿袭了过去习惯的说法而已。真正意义上的羌寨应是石砌雕楼林立,深沟高垒,幽暗的雕楼间路如迷宫。一个寨子就是一处军事要塞,一处易守难攻的铜墙铁壁,一个积淀了羌人历史文化的古老城堡。但这种寨子早已瓦解,取而代之的木结构吊脚楼模糊了与汉式民居的界限。偶尔可见的那些残留的石砌老屋,那些坍塌的堡垒和关防工事,还在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与壮烈,激越与无奈。青片河流域历史上是宋元以后羌人区域的腹心地带,也是历朝皇帝的背上芒刺。这里的羌人当年被官府称为“青片番”。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是大禹的血液,洋溢的是老祖宗阿巴白构强悍的尚武精神,津津乐道的是从端公口中代代相传的羌人史诗《羌戈大战》。于是征服与反征服,围剿与反围剿,同化与反同化,就在青片河广阔的群山间拉据式进行,血与火反复涂抹着这里的历史。
北川是全国{wy}的羌族自治县,羌人多达10万。甲骨文记载,殷商时期羌人就活跃于中原和西北广大地域,拥有众多的部落和支系。据说远古的“姜”姓氏族,即是羌人的一支。虽然后来中原羌人大多融入华夏民族,但西北的羌人势力依然强大。随着秦国的崛起,西北羌人被迫迁徙别处。四川以岷山为中心的羌人应该就是此时迁入并且与当地土著羌人融合的。《羌戈大战》中的戈基人,据说就是土著羌人。可惜羌族无文字。传说当年在迁徙中羊吃掉了经书,所以羌人从此文字失传。没有文字,羌人的记忆迅速风化。神树林的人们只知道他们的祖先来自松潘杨柳沟。
明代是羌族势力最为强大的时期。雄心勃勃的羌族头人把内陆变成了大明王朝的边疆,前线。嘉靖皇帝龙颜震怒,令四川巡抚张时彻和松潘总兵何卿调三万七千精兵,对北川羌人进行拉网式扫荡。走马岭一战,羌人元气大伤。官军所到之处,捣毁羌寨,夷平雕房。一个民族的血流干了,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化剑为犁。山林中的老熊、豹子和野猪成了他们尚武精神的{wy}指向。当那些羌寨被迫“归顺”朝廷时,官军让羌人摘下包裹千年的头巾,将一顶顶事先写上汉族姓氏的帽子戴在头上,让他们改汉姓,从汉俗,用汉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川羌族在语言、服饰和习俗上几乎已与汉族趋同。当年朝廷用于控扼羌人的那些堡垒,如“伏羌堡”、“平番堡”、“永平堡”、“绝番墩”之类,鬼眼似地钉在青片河中下游及周边的险要之处。驻守在那里面的官军都是剃头匠,他们将羌人一茬茬长出的独立与反叛的意志毫不留情地剃除尽净。这些堡垒大多遗迹尚存,有的还保存完好。虽然时光可以改变一切,但那些古堡昨天是羌人不可承受之重,今天仍然让许多老辈羌人心中隐隐作痛。
青片河曾经是北川羌人{zh1}的根据地。重山阻隔,道路险远,曾经在许多年代里成为抗拒外来势力的可靠屏障。朝廷的控制,外来文化的影响不断递减,到这里早已是强弩之末。这里又是川西北的暴雨中心,频繁的泥石流像一个个挺身而出的好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使封闭的世界更加封闭。当青片河下游一个个羌寨被夷平之时,骑着高头大马的朝廷命官们只能恨恨地看着那些来自青片河上游的剽悍汉子忽啸着遁入山林。到了清代,朝廷也曾有过彻底扫荡青片河的打算,这里各寨头人们掂量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感到羌人掏空青杠木箍成的土炮和猎枪实在无法与强大的正规军硬拼,于是及时与官府订了城下之盟。
那一滴本来要浸透青片河史页的血,终于没有滴下。
今天的青片河各寨,无论是神树林、尔玛还是五龙,那些未被朝廷“国军”夷平的雕楼已被时光摧毁。在一处处废墟旁边蘑菇一样拱出地面的是清一色的木制吊脚楼。吊脚楼挤在一起的羌寨,一把火即可火烧连营。当年青片河的各寨羌人就是以这种居所彻底的不设防,用这种最和平主义的方式,{zd0}限度地保卫了自己的文化。
青片河现在当然已非边地。汽车甚至可以溯青片河而上,通过窄而险的简易公路直抵五龙寨和神树林。许多人家屋顶上都安了“锅盖”,可以收看彩色电视。不过,在一个文化也呈全球化的时代,青片河仍然按照自己的流向在流淌。人们穿汉式服装,但更多的是穿类似宋、明古装的民族服装;人们住的是吊脚楼,但半截墙面石块镶砌,客厅里摆的是火塘,神龛上敬的还是羌人的神祗;人们也看电视,唱流行歌曲,但更多时候唱的是自己即兴自编的山歌,跳古老的沙郎、皮鼓舞;人们喝烧酒,更多的时候是喝自己的咂咂酒、蜂蜜酒。神树林羌寨“寨主”覃杨明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的一行黑体小字提醒着我:“羌族远古生活的活化石”。
大雨又下起来了。雨雾中的一座座吊脚楼被暝色笼罩,越发显得神秘。水份充满整个山寨。溪流叶脉般布满山野,血脉般饱满。门前的木栅栏上居然生出一株绿色新芽。一棵枯死多年的神树覆满厚厚的绿苔,像是复苏了生命。檐下一只破石缸积满雨水。神龛后的墙上又湿了一片,与过去雨走过的那些脚印叠合。寨子里仅存的那一幢石砌雕楼更加显示出厚重与沧桑。那位{wy}健在的会羌语的老汉在阴影里坐着,身子一半门内,一半门外;一半坐于现实,一半深陷回忆。
我打量着雨中的羌寨,思绪溯流而上。我感到我正走在《蜀本纪》、《吴越春秋》《史记》和《孟子》的册页之上,走在刻有古篆字的龟板之上。
青片河,载着羌人的时光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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