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_柳月儿_新浪博客

 

 

    老秀才祖上也算得上中产阶级。逢年过节,门里嫁出去的七个闺女回娘家,个个都是马车轿子,排在门前长长的一溜,煞是惹眼。日子滑到老秀才这儿,家境已经没落,他只勉强读了几年私塾,娶回了在娘肚子里时就已订下的“娃娃亲”。妻子能言善辩,又是拿理捏表的精细之人,于是两个人的话便让她一个人说了,老秀才越发地寡言,每日里除了侍奉田里的几棵苗苗,就是抄起那个把儿和铲头同样锃亮的铁锨,里里外外地修磨那已经垛了很长时间的院墙。其实院墙的作用仅仅是隔隔眼睛,使路过的人不至于一眼看透堂屋当门。通常人家也就是和上一堆草泥,一锨锨垒垛起来,半天便可完成。他却把墙当成工艺来做,一锨泥要化上几锨的功夫,里外的面平得跟镶上了玻璃似的,谁见了都要赞叹一阵,孩子们也喜欢,有事无事总拿手指当树杈,在上面画些很抽象的图案,免不了他又要修修补补地弄上半天。累了便端坐在祖上传下来的那把破旧,但{jd1}干净的太师椅上,无论是拿起孩子的画册还是时尚杂志,一律不隔页码地悉数阅读,有时也打开收音机,但很少调台,不论是新闻广告还是学英语,只管播就是......

    在工人阶级喊得最响,吃得最开的年代,老秀才的三个儿子都是工人。并且老大、老三都是能够让“地球发抖”的石油工人。堂屋前额上的那块熠熠生辉的“工属光荣”,慕煞了很多人的眼睛,“瞧您的福气,家里出了三个工人,换了我做梦都会笑醒哩”。碰上这巴结而又羡慕的奉称,老秀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越过别人的肩膀投向远方,若有所思却又似无动于衷地“哦”一声,意味之深长让人拢上袖子走出老远,还要回一下头啧两下嘴。但优越感终究是不用捂盖的,老伴和二儿媳妇将这种感觉发挥得淋漓尽致。老伴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脑后的小髻挽得周周正正,身上那件干净的白绸衫子,随着这双标准的“三寸金莲”的挪动,抖出许多慢波水纹的韵律。二儿媳妇也衣着光鲜地在人前人后反复说:“猪肉太腻,纯白面太细,真真地就没啥可吃了。”而这些却是大部分人想都不大敢想的。

    老秀才从心里感觉着不怎么舒服,他知道这都是大儿子的功劳。他做的这些也不容易,瞎显摆什么呀。

大儿子月初总是很准时地寄钱,收麦种秋时也回来住几天,但活一完便火烧屁股似的马不停蹄就走。他受不了老二呲眉瞪眼地耍态度,也看不惯老秀才近乎麻木的无动于衷。但他知道老二是属二踢脚 的,戗了他能猴急着蹦到天上去。惹不起老二,又不忍数落爹,倒不如远远地躲了去,图个眼不见心净。

    老秀才知道大儿子的那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挣的往往不够自个花,而现在结婚生孩儿那样离了钱行?象他这样从工人开始以工人结束的人,有时候真恨不得砸碎自己的骨头贱卖了,来应付这方方面面的义务。身为老大,他又舍不开这张脸去要求俩兄弟分担爹娘的负担,再说老二是那样的狗脾气,不如意了不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老三更别提,与其说娶了媳妇,不如说嫁给了老婆。老三媳妇仗着是那个城市边上长大的,动不动就把老三祖宗八辈地骂一通。刚结婚那年是回了趟家,在院子中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的京剧,便跺着脚直喊“冷”,老三便挪开了煤火上的锅碗瓢盆,安放一把小凳子,把老婆抱了上去。全没顾忌端坐在“八仙桌”旁的老秀才。两年后,老三媳妇托人捎信说买房子,要老秀才拿一半的钱出来。老秀才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本画书,半天也没翻过一页,老伴对来人讪讪地说:“这些年我们也就是靠鸡蛋换点油盐,哪弄那么多的钱”。不久,老三媳妇又捎来信:说她这辈子不会再进这个家门。于是,老三便卖了身似的没了音信。

    老秀才似乎没看见老伴越来越多的“长吁短叹”,也没留意那块“工属光荣”的牌子何时垫到了桌子腿下,甚至连对下了岗的二儿子,常常脸红脖子粗地盘问他手里到底握有多少钱,也是一脸的茫然。大家都说,老秀才聋得不象样了。老二偏不信,说他是装出来的。有{yt},老秀才一头栽下便不省了人事,被医生确诊为“脑出血”。所幸抢救及时,捡回了半条命,吃喝拉撒任人伺奉了几个月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yt}晚上,含糊不清地对候在床前的侄子说:“这辈子只守住了祖上传下来的这两间破屋子,失败!没驯好那两只狼,失败!”叹息一声竟不能语,手拍打几下床沿,指了指那边床上挂着吊瓶的老伴,又指侄子。侄子探头床下,除了老鼠打洞翻出的一堆暄土,别无他物,遂恍悟说:“叔放心,婶子我一定照应好”。老秀才便去了,送葬的队伍里果然没有老三媳妇和那个算来该有二十多岁,老秀才却未曾谋过面的孙女......

    没有了老秀才的老屋,依旧漠然地看着日子在太阳与月亮的丈量中,不紧不缓地铺展着......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村里的医生冷不丁地想起老秀才病中,曾托他把一件东西埋在床下的土堆里。第二天,医生、老秀才的侄子和二儿子,跨过那道已经瘫塌的残垣,拧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咣然滑落的门搭链,惊飞了一层的灰尘,屋内几声惶惶的“吱吱”叫声也旋即停止。

    老秀才的儿子一层层解开医生递过来的塑料袋子,再拧开露出来的玻璃瓶盖子,里面装着满满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瓶子钱,数了数,总共一百五十肆元伍角。这应该是他留给老伴的全部家当。

    此时,他们坟头上的青草至少也有一尺多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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