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斡镇风物之五: 画画的阿生

 

 

陆斡风物之五:
                                                                              画画的阿生
     
     一直以来,有一件事总藏在我心里,长着锐利牙齿的虫子似的在啮噬我的良心。
     
   很小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街上有一个残疾人叫阿生,因为妈妈怕我偷去游水时常拿阿生的事儿来教训我。

   每天路过这条街我都有些害怕,晚上去看戏回来我得跟大人紧紧的,怕哪个阴暗角落冲出一个狰狞面孔的东西来。每到圩天,就见阿生妈在家门口一个大簸箕上摆卖婴儿的东西,那些绣有鸟呀花呀花花绿绿图案的婴儿鞋帽、背带、围兜,让一身黑衣脸面阴沉的阿生妈显得有些活气,也引来一些哜哜嘈嘈说笑赶圩的农家妇女。可我一次都不敢靠近,我怕她干干的没点活气的脸,更怕她屋子里躺着的阿生木段般的模样。
              
   妈妈说我小小时候就喜欢画画,还抱在怀里的时候,有次带我到街上店里买东西,见样板戏《红灯记》的年画我眼睛就定定地盯着看。大一些了,在家里墙壁、门板、地上我都到处涂涂画画。还记得读小学时候,我看了连环画《小号手》,就知道临里面红军小号手的画面,画满了大大的一张画纸,老师知道了拿去贴在学校的“六一”墙报上。见我爱画画,有{yt}阿婆告诉我阿生画画可好了,要带我去他家看看。
           
   随着阿婆来到阿生家的门口,我感觉头有些发麻心跳得紧。“姐三,来——来——进屋来。”阿生妈声音柔柔地招呼阿婆,(街上的人都喊我阿婆叫“姐三”,也是“三姐”的意思)。往时路过总怕见阿生妈。现在听她柔声细语的,心也宽些了。进了屋,像进了暗洞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一股怪怪的腐臭让我直想呕。“帕三(三娘的壮话音),来啦?坐坐——”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我知道是阿生在招呼我阿婆的声音。可睁大眼也不见人在哪里。
    站了许久,才见屋子亮了些,头顶黑黑的屋瓦中有两缕阳光从两块玻璃亮瓦透下来,映在坑洼不平的地板上。透过电影光柱一般的两缕阳光,我见屋里面的一张床,床上躺着头颅光光的一个人,嘴巴空洞洞的张着,料想那就是阿生了。“阿妈,扶我起来——”知道我要来看画,阿生叫她妈妈过去扶他起来,阿生妈像抬起一根硬木头般地将阿生的上半身扶起来,然后拿枕头放在阿生的后背上让他靠着。 “阿妈,把那几幅画挂起来给阿鸣看看——”,阿生说。阿生妈弯身到床下拿出一捆整整齐齐卷好的画,打开从中取出一幅又一幅的画挂在墙壁上。借着屋子昏暗的光,我看见了精美的画面,画的是嫦娥奔月,广寒宫中嫦娥衣袂飘飘,风姿绰约,妩媚动人。在嫦娥身边,还有一只小白兔在云彩中奔跑,看着看着,那小白兔仿佛能跑出画面。
    这画椅由小床铺和画案组合,阿生直挺挺地坐着,将形如鸡胸的胸部紧靠着画案,叫他妈妈用橡皮筋箍紧画笔在他手上,然后把手挪到在画案铺开的画纸上,一笔一划地作画,每画几下就粗粗地喘气,画二十来分钟就叫他妈妈扶他躺下休息一会,让他妈妈帮他抹满头的汗。看他妈妈弓下衰老的身子,我心想,要是阿生他妈妈死了,阿生该怎么办?
           
    阿生妈用那个能坐能躺的轮椅推着阿生在我家门口停下。知道阿生要画画,阿婆、妈妈、大妹还有街道的人都围过来。我来到阿生的身边跟阿生和他妈妈打招呼。阿生妈把阿生扶起来给他坐好。“阿鸣,你阿婆拿你的画给我看了,你的画行啊!”阿生对我说,阿生妈也在一边说我的画好。我妈说:“我阿鸣哪比得你哟,画的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阿生同他妈妈连连对我妈说,不能这样的,阿鸣有画画天分,要多支持才对。听阿生母子这么一说,我心头一阵一阵地热。好多时候,爸爸妈妈都骂我整日尽是画那些鬼画,没用心读书,还怪阿婆带我去见阿生,不然我不会那么迷画画了。因此,自那次阿婆带我去看阿生回来,我就没敢去他家了。可父母越骂,我画画的兴趣越浓,我多想能像阿生那样画出一手好画啊!见我常画画,阿婆就说,画吧,你手脚利索,哪天画得比阿生好也不定。阿婆时不时就偷偷拿我的画去给阿生看,要是得到阿生的一两句好话,她就乐呵呵的回来说,我孙子能干!读到小学毕业,我就离开家到首府南宁念书。放寒假暑假才得回家,阿生的事情也就极少过问,只是时常在学习、画画有偷懒的心思了我就会想到阿生,一想到阿生我就感到不安,也就有了劲头。
          
    夕阳快下山了,阿生叫他妈妈铺开画纸要作画。他挪动鸡爪般的手放到画纸上,让他妈妈用橡皮筋将铅笔在手上箍紧了,就艰难地划动笔尖。他光光的头颅挺直着,苍白的脸庞凝重了起来,一双深邃大眼定定地注视远方白虎岭上渐渐坠落的夕阳。他极力地挪动手中的笔,要把不断变幻着的夕阳和云霞的种种壮美全都捕捉描摹下来。站在他身边,我们听得见他粗粗的喘气,我们看得见黄豆一般的汗滴不停从他额头冒出,淌满他的脸,滴在洁白的画纸边上,湿透了阿生的胸襟。静静立站傍边的阿生妈妈,拿起挂在轮椅边上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帮阿生抹汗。画纸上慢慢地现出了白虎岭,现出了棵棵树木……远处白虎岭上的夕阳在以看得见的速度下坠、下坠……阿生手中的笔画啊画,可怎么赶也没赶上下坠的太阳。僵硬的身子一阵阵的疼痛,实在挺不住了他只得叫妈妈扶他躺下。浑圆的夕阳就在阿生躺下的刹那,拖着万丈光芒轰然坠入了白虎岭的身后。
   十多年后,像夕阳坠入白虎岭一般阿生真的倒下了,就倒在他的画案上,倒下再也不醒了。阿生倒下的时候正值大年初二。家家户户都忙着喜庆过年,也没一个敢去理会死人的。也是,这年头,人人都忙于自己的活儿,忙于找钱发财过日子,还有几个想着一个残疾人一个寡妇呢?想着画画想着对联的事儿呢?阿生画出来的画再也没人买,写出的对联也不好卖,镇文化站已经好几年没搞书画展了。就她妈妈做的婴儿物件,不时还卖得点钱。可现在商店、市场哪里没有婴儿用的东西卖呀,电脑机器生产出来的东西更加精美,价格更加便宜,哪个还要一个寡妇弄出来的东西呢?没法子,阿生和妈妈只能依靠民政每个月发的那点救济款养病、生活。
            
    永远忘不了那{yt},春节前的农历二十四上午,按照迎新年的风俗习惯我正忙着搞家庭卫生,举着长柄的扫帚清扫屋里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阿鸣——在家吗?”阿生妈妈推着阿生来见我,说阿生有事要找我。我停下活儿问阿生有什么事情,阿生说他要把遇到的事情和一些想法告诉我。阿生说市残联的一个领导前几天找到了他,要把他多年来画的画全都买下来。他不愿意把画卖了,因为他知道那领导买他的画另有企图,那就是买阿生的画回来在某些场合展出,好证明阿生是他xx培养出来的残疾人才,当作他帮扶残疾人的功劳。阿生不愿人家拿他用心血画出来的画这样去糟蹋,他打算自己搞画展,就想雇一辆街上人们贩猪娃用的货车拉他和他的画在县内乃至到更远的地方搞巡回画展。
    他问我他的想法行得通不通。我在肯定他拒绝市残联的要求是对的同时,和他细细分析了他的想法。我对阿生说,xx猪娃的{yt}收入近千元,人家是不可能跟你跑画展的。再说了,画展现在还有几个人舍得花钱去看呢?画展得租地方,租地方得花钱,靠画展收门票又能有多少收入啊?何况,你身子这样不方便,得人扶上扶下的,哪个能有这份耐心呢?你妈妈又上年纪了,身体那么弱,那能经得起四处奔波呀?我把想到的都和阿生细细地说,阿生默默地听着。只是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头,我发觉阿生的脸色暗淡得很,暗淡得如同黄昏时的天空。走的时候,他就只说了一句我的话很在理,是真得好好考虑。
             
    真想不到,阿生没过几天竟然死去了。都怪我让他绝望死去的。阿生妈对我说,去我家回来后,阿生一直很少说话,每天一大早就给她扶起来了就在画案边不停地画画。给吃饭也不怎么吃,就知道画啊画的。大年初二那天一直画到半夜不知道怎的趴在画案上就不起来了。起初还以为睡了,后来喊喊都不见醒才知道死去了。
   
    大年初二,在家家热热闹闹过年的时候,阿生死去了。全是我的一番真心话害了他的,我无意中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我感到非常内疚和懊悔!记得当初阿婆带我去见到阿生的时候,我曾经想要是阿生他妈妈死了,阿生该怎么办?真没想到,到头来是阿生先死了,他妈妈衰老的妈妈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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