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裂纹宛如坚冰乍裂，清晰可见，摸上去，手感却是光洁平滑如镜，这便是冰裂纹瓷。于我看来，它是怵目惊心的美。世人用奇异的惊叹眼光看它的残破，不知是看它光洁下的残损，还是赞叹它残损为碎片之后，表面仍能保持着如镜般的光洁，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因父亲的爱好，家中瓷器众多，我也常常赏玩，然这冰裂纹，我却是自小就不喜欢的。那件最初的冰裂纹瓷器，同样是一只瓶，题有白乐天《琵琶行》诗，上边的裂纹层层堆叠交错，乌黑与暗铜色交杂，好似被种种变故割裂了的心事。“银钿簏头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琵琶女一曲曼妙琵琶下隐痛的身世，现在想来，与冰裂纹倒也正相合。可那时候我连《琵琶行》上的字还认不全，当然不懂得这相得益彰的妙处，只觉得那碎裂的纹路令人心情不乐。父亲在一边向我的说什么“金丝铁线”云云我听不懂，只是不住地摇头：“不好看不好看，我要看那只红红的碗。”
“小孩子，这是残缺美，也是自然美，你长大就懂了。”老爸在那里解释了一句，复又继续去欣赏瓶上的纹路。而我呢，已经跑去看那只钧窑的海棠花盆了。
长大了一点后，知道何谓“残缺美”，但仍然不懂得欣赏。偶尔翻翻与瓷器有关的书，也晓得了冰裂纹的珍贵，还有父亲常说的“金丝铁线”是为何意，另外的，我还看到了许多有关瓷器的传说。当然，宝物是构成传说的要素之一，有关瓷器的传说更不在少数。我不喜欢那种《一捧雪》似的围绕宝物展开的争夺，我常看的，是传说中关于瓷器烧制的那种。
国人似乎非常喜欢为不寻常的珍宝编写一段惊世骇俗的来历，似乎这样才能说明名品的价值，像干将莫邪焚身铸剑的故事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并由此衍生出各个系列版本。记得汝窑“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天青瓷，便也是类似的来历，当时我还为那位跃入窑中的少女抑郁了好几天。用生命换取共君王一笑的美，不知是否亦可谓“残缺”。相比之下，冰裂纹的来历要平实许多传说宋时有哥窑弟窑，弟弟烧制的瓷器总不若哥哥的好，于是弟弟趁哥哥不注意间打开炉门，往未烧好的瓷器上浇了一碗水。谁知哥哥打开炉门后，却发现烧出的瓷器上出现了从所未见的冰裂纹，一时“哥窑品格，纹取冰裂为上”。
这冰裂纹，本就是人心妒嫉的产物。冥冥间似已注定，它从一开始，就隐喻着这世间斑驳的人心。哪怕心已裂成千片，哪怕人情薄凉，然而对外，仍然要装得鲜亮。我想一千余年前的那位哥哥，一定不会快乐。绝世名瓷的烧出，背后是兄弟阋墙，再无可挽回的结局。
当年窑工女儿以生命换来的汝窑天青瓷已然绝迹，痴迷于它的君王也早已在苦寒的五国城作古，再不会有这般以生命换名窑博君王欢心的残忍故事。然而冰裂纹瓷，却这样断断续续的传延至今，再让众人痴迷欣赏的同时，昭示人心。
残缺是否美，答案也许是肯定的，然而谁都不想让残缺美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像我们读李后主的血泪，那般的凄艳绮句，人人成诵，但谁都不愿做李煜，李煜也不是人人可以做得。但冰裂纹不一样，有人说它是“自然美”，大约是说，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都藏着破碎，红尘芸芸众生，都不可避免地会有心碎之时吧。所谓自然美，不过是喻示着自然常理而已。
我不喜欢现在的言情剧里总爱拿玻璃杯充当道具。女主角一旦失恋或者看到男子负心时，手中一定会有只玻璃杯，然后手指松动，玻璃杯滑落下来，触地，摔成碎片。编剧或者导演总爱拿这一幕表达所谓“破碎的心”，实在好笑。人心就是那么脆弱么？难道一旦失恋，心就会碎成玻璃渣，然后由清洁工扫走倒进垃圾桶么？
玻璃与瓷器相比，我更爱瓷器，不是出于价值上的考虑，也不是因为它代表所谓“传统文化”。而是在我看来，瓷器远比玻璃敦厚，哪怕破碎了，亦能修补。宋明时便有雅士，酷爱将瓷器摔碎，再拿锔子锔上。这种瓷器往往以乌黑光亮为佳，{zh0}是小件儿，能像手炉那样大小，捧在掌中摩挲把玩的{zh0}，那锔子则往往用铜锔。碎了的瓷器用铜锔锔好，摩挲久了，铜锔就能磨成金子般的颜色，衬着乌黑的釉色，金黄与漆墨交映，与冰裂纹相仿，亦是一种美感。后来竟有甚者，互相比拼谁的瓷器碎成的片儿最多，自己的片数少了，回家去便摔在地上，收拾好再锔，再摩挲……这倒颇有一些虐的味道了。
这冰裂纹瓷，未尝不同样是在象征一种处世态度。不管如何受到挫伤，都要小心翼翼地将心事收拾起来，继续面对着生活的摩挲，只到这伤口被新的釉遮住，或者被磨得鲜亮，才算是化蛹成蝶，终于成了一种美，连伤痕都可以一笑付之，并供人欣赏。然而须知，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将心事完完整整地收好。我们心中一定会有某个角落，会永远留在某个人、某处地点、某件事上，遗落了，就收拾不回。
人人都有堪不破的三春红尘。
前面所说的铜锔瓷器，把玩的人都是知道的。瓷器摔碎了以后，碎瓷片一定要一片不拉地收拾好，哪怕是少了一笑快，也就修补不成了。
人与瓷器，终究不同。
到现在我都不喜欢冰裂纹瓷。我最喜爱的一件家中瓷器，是只景德镇的彩釉小碗，釉色是极妍的釉红，纹饰简洁干净。碗口只有掌心大小，本是人家喂小孩子吃饭用的。胎薄透亮，在阳光下一照，便是清透的一圈，洁净无垢，没有残损的缺憾美，只有明朗纯净的心情。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