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本是《悲歌》的序言,而老师更倾向于让我自己写序,所以我就大言不惭地写了千把字。记得有次,我把学校报纸给我做的配图介绍送一位朋友,他说我挺会炒作啊,我一脸无语地告知这是大学留念。过一阵我再去他那,发现了那张报纸被扔在墙角一个布满灰尘的桌子下面,我的头基本被尘土掩盖了,那一刻我xx心痛。我趁他不注意,把报纸又揣到自己口袋里,撒腿跑了回去。所以关于这本书,我一不会送,二不想把书里面的东西给别人看。某某教授、xx作家诗人不是说别人送他的书他都不看,并且常定期送垃圾站吗?我的书没什么好看的,所以不说废话了,我妥协,为的只是别人不把我的书送垃圾站。如果有人愿意看,一本书的钱也就一包白沙烟的钱,此乃后话。老师在他的博客里贴出来了,我也贴出来,感谢我敬重的老师。
尽管未白的成功尚未成为一个得到普遍认可的事实,甚至他本人有时也不免对此心存疑虑,但这决不只是我的祝福。我并不认为写诗的人都是诗人,但诗人只有借助诗歌才能确证自己的身份。在目前的情况下,说未白是个诗人不免有些过时,因为他的诗歌早已显示了这一点。尤其令我赞赏的是,未白已经获得了用语言处理生活的才能。所谓“用语言处理生活”并非对生活的记录与描述,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艰苦过程。最能揭示这种复杂性的词也许是“锤炼”。“锤炼”不是把词语牢牢地捆绑起来,也不是把很多词语压缩成一个。这都是对词语的简单处理,“锤炼”必须首先析出词语的元素,明了词语是生活世界和内心情感的熔合体。如果说生活世界是一块块生铁,内心情感就是强劲而飘忽的火焰。“锤炼”词语意味着首先要用情感的大火融化坚硬的生活,把它烧得浑身通红甚至使它化成汁液,然后再按照诗人的意愿赋予它一个全新的形体。就此而言,词语源于心灵对生活的改造与重塑;脱离了心灵和生活,孤立地谈论锤炼词语是没有意义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与他人类似但有相异之处。我用“生活世界”这个词是想表明这种异同并存的生活整体性。生活世界并非未白诗中最突出的方面,但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未白深知借助自己的生活写出别人的感受固然好,而通过别人的生活写出自己的感受更加难能可贵。这不仅是个题材视野的问题,它关系到写作者的胸怀宽窄。未白绝非一个只知道关注自我的写作者。他的诗中既有他自己的生活世界,也有别人的生活世界,既有今人的生活世界,也有古人的生活世界,既有本国人的生活世界,也有外国人的生活世界。《五月,我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哭泣》写的是汶川大地震,但这并非所谓的“地震诗”,未白写的是他所特有的“地震感”:
二十秒,中国沿着我的手臂,胸腔撕裂
我与大地的间隔只有90度,扇形区内
希望与泪水拧成一片,残留多少人无家可归
面对像地震这样的“社会现实”,问题并非可不可以写。任何现实都是可写的,关键是能否发现它和自己的联系,特别是精神上的联系。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可能会xx无效。未白这首诗不是单纯地写地震,也不是单纯地写自己,他写的是存在于地震与“我”之间的张力系统,而且诗中的感受异常复杂:既有痛惜也有自责,既有批判也有讽刺。这就从总体上构成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独特世界,其成功源于诗人找到了一条通往社会现实的{wy}通道,并把它xx置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在写诗方面流传着一种年龄的神话。如果两个人诗歌写得都很好,一时难分高下,人们习惯于把目光转向他们写诗的年龄,并认为那个年龄较小的人更胜一筹。未白无疑是有年龄优势的,尽管这样,读到《我不想一脚踏平古罗马》时,我仍然感到有些吃惊。这首诗里有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东西。一般来说,老年对于青年是个秘密,死亡对于生命是个秘密,女人对于男人是个秘密,异国对于本国是个秘密。尽管诗人善于在不同事物之间自由穿梭,但想象仍然有它的局限性。然而,在《我不想一脚踏平古罗马》里,秘密似乎已经全部得到化解:诗人将遥远的古罗马拉到自己眼前,与它无限接近,以至于读者根本感不到二者之间存在着距离。
未白的成功更在于他对生活世界的处理。诗人就是用感情处理生活、用语言处理情感的人。未白是个激情四溢的诗人,我感受最深的是他的高傲与自卑,以及悲观与愤怒。这不仅是未白诗歌的内容,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当代诗歌的现实处境。未白的高傲有时达到了狂妄的地步,我想这是他成就自我的一种强大力量。尽管置于否定词之后,“一脚踏平古罗马”的力量和气势是遮掩不住的。然而,未白有时非常自卑,但这并非他自身的问题。毫不夸张地说,自卑是当代诗人的命运。出生在李白、王维,以及波德莱尔、里尔克之后的诗人不能不感到自卑。除了诗歌传统的压力之外,诗歌的境遇也是导致诗人自卑的一个重要原因。和小说等其他文体相比,诗歌的读者太少;和同等水平的诗人相比,觉得自己的被认可程度还不够高;在商业面前,诗歌过于贫穷;在政治面前,诗歌十分脆弱。所有这些都在不断催生诗人的自卑感。但自卑只是诗人并不固定的一种表情,而且这种表情常常被诗人内心的激情和高傲驱散。未白的自卑就是这样一种源于诗歌梦想的自卑。同样地,未白的悲观源于他的诗歌梦想与诗歌现状的冲突。未白有意将诗歌作为自己的全部,他想写诗、办杂志,但是,他必须谋生,又找不到办杂志的钱。面对诗人被冷落、被嘲笑、被排挤、被xx的状况,未白不免感到悲观;现实生活让他意识到不仅诗歌是无力的,个人也是无力的。商业化的氛围,欲望化的图景,社会的自由与混乱,人心的涣散与脆弱,这样那样的不称意、不合理、不公正,网络复制式的跳楼、投湖、上吊,如此等等,让他异常愤怒。于是,他一再回到诗歌,并赋予诗歌以力量。高傲的烈焰,自卑的暗火,悲观的余烬,愤怒的光芒,凡此种种构成了一个回旋起伏、明灭交替的内心空间。
上述复杂多变的个人感受以及当代诗歌的命运构成了未白诗歌的基本题材和主旨。未白的成功在于他把自己的生活世界和内心情感加以锻造,并铸入词语的深处。在未白的诗歌中,根本找不到生活的原初形态,来自生活世界的所有图象都经过了情感和词语的双重处理:
还会有人像南柯一样
从不担心夜深人静
他用眼睛关掉世上的窗子
再用耳朵擦去青黄色的人迹
这节诗出自《南柯子》,它表明未白的诗歌写的xx是内心现实。他的许多诗都创造了一个近乎梦幻的世界,深入现实或与现实决裂。在诗里,他如同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支配着事物的出现或消失。试看他的另一首写地震的诗《晚祷》。尽管诗中没有一句写到地震,地震仍然是该诗潜在的核心:
仿若这一切残忍是由我一手造成
夜深露浓,泪水由悔恨全部纠正
只有一滴憔悴地,碎在我面前
替我完成浓夜里,虔诚的晚祷
“仿若这一切残忍是由我一手造成”,这句诗的力度来自诗人的境界,诗人试图将地震带来的灾难归咎于自己,可以说,这种主动的承担使来自远方的悲悯达到了不可深入的极限。事实上,在所有的祈祷者中,只有灾难制造者的祈祷最有力量,因为它能体现出幅度{zd0}的转变。由于诗人承担了灾难制造者的角色,所以由“我”发出的祈祷理应{zj1}有震撼性。然而,诗人却没有让“我”直接发出祈祷,而是让破碎的泪水替“我”完成了一次“虔诚的晚祷”。可以说,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在于诗人写得极为克制,词语对感情的克制,它使存储在诗人心中的巨大力量隐忍而持续地释放出来,似乎永无穷尽。
对于一首诗来说,词语的光线来自诗歌意象。意象自然是生活世界的诗化,诗化生活世界的过程正是情感熔铸生活的过程,也就是说,内心情感是诗歌的光源,它照亮了诗歌意象,并通过词语散发出来。但是,未白的作品给我一种感情浓烈而光线不足的感觉。我想问题出现在词语上。在用词语表达生活世界和内心情感的过程中,未白呈现出鲜明的先锋气质,传统精神显得有些薄弱。他的不少作品风格明净,但用词大多是典雅的书面语。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词语的内部光线,使读者不能充分感受到诗中的激情,也影响了作品的透明度。一个人写什么样的诗取决于他读了什么样的书,大致说来,未白接触的现代诗歌可能多于古代诗歌,外国诗歌可能多于中国诗歌。除了读书之外,未白的诗风和他的个性、兴趣和追求也是密切相关的。在我看来,诗人固然不一定为读者写作,但总有求得认同的心理。事实上,那些广为流传的名篇佳作也大多倾向于用相对透明的语言表达不无神秘的意旨。因此,如何让语言更透明,让诗歌的光线更澄澈,让诗歌的韵味更丰富,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考虑。自古以来,诗歌的美德是简短凝练,加上诗歌的抒情本质,这就很容易造成不易索解的后遗症。因此,我觉得诗人有必要把透明作为另一种基本的写作伦理,用它来克服由诗歌简短带来的相关问题。对此,波兰诗人米沃什曾发表过一番耐人寻味的看法:
难以理解的诗行和有违语法的词句令我们胆怯,无法欣赏;可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诗歌和绘画最终却成为稀世的艺术品,这就是世人感到怯惧的原因。就我而言,我只想说“我不懂”。我不必在乎某个诗人在文学“证券交易所”上的排名。他不是在跟我说话,他没让我看明白,他让我心烦。就这么简单。我没有时间去深入挖掘。我想晦涩可以分成很多层次,只是我的口味比较精细。很多诗因为晦涩而被我拒之一旁,我并未因此受到伤害(尽管有些微妙)。我们的诗人身份,让我们不敢大声承认如此简单的标准,以致让普通读者也失去了勇气。
我无意说未白的诗歌晦涩,但他的诗确有不易索解之处,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极强的心理整合能力。未白善于将生活图象与内心感受加以混合重组,因而他的诗颇具跳跃性和创造力,同时也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如果在词语的选用与排列上严加斟酌并持续锤炼,使投入诗歌的激情生成的光线充分呈现出来,我相信未白的诗将在透明的词语中获得从内到外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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