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乡村辞典之农具篇之锄头
还想不起有哪一种农具能像锄头一样,在乡村得到如此广泛地运用。无论是挖土除草,还是筑路修河,都少不了它。一个人出门若不扛一把锄头,在别人看来,要么是走亲戚,要么是赶墟场,总之跟农活无关。
很多时候,锄头还是一件颇有威慑力的武器。首先,比起砍刀之类,锄头的作战半径长;其次,锄头份量沉重,落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过去,乡村常有宗族械斗,杂乱的武器库中虽然也可见到棍棒、柴刀、斧头之类的身影,但阵容强大的还非锄头莫属。
那种大规模的宗族械斗我没有见过,但我见过两个人各自扬起锄头随时准备向对方脑袋砸下去的情景。交战双方泰宝与人宝是同村人,泰宝的田里刚刚洒了化肥,不让人宝来放水,否则一丘肥水全流到紧挨着的人宝的田里去了。人宝则急得跳脚,因为他刚栽下的秧缺不得水。两个人站在水槽旁——当地称为月口——吵着吵着就打算动起手来,两柄愤怒的锄头就像两条高昂着脖子的眼镜蛇,在正午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可能是由于双方武器装备势均力敌,打起架来谁也占不了便宜,就像两个核大国之间不敢轻易启动战争按钮一样,两人最终在声称与对方的祖宗——实际上也是自己的祖宗——发生了一通性关系后,拖着各自的锄头被各自的女人劝回了家。
就像城里人往往会为楼上楼下的装修噪音投诉一样,这样的场景,在乡村也算得上是一种常态。不过,锄头通常只是作为一种威慑力量而存在的,更多的时候,它还是得回归到挖土锄地的职业角色。
即便简单如挖土锄地,在乡村也是一项技术活而非单纯是一种力气活。在我看来,真正的高手挖起土时简直就像表演一场有节奏的舞蹈,锄头扬起、落下,再顺势将锄柄反翻敲碎土块,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配以腰肢恰到好处地扭动,以力送力,借力拆力,使枯燥的锄地也充满了流畅的韵律。
但我当年对锄地深恶痛绝,因为动作生硬,挖下的地总是坑坑洼洼、犬牙交错、深浅不一,而且,干不了不久就会累得气若喘牛。我今天对它的怀念,xx来自于那漫山遍野的柴蔸。我的许多愉快回忆与此有关。
在乡村,柴蔸无疑是一种极好的燃料。比起柴禾来,它燃性好,火力好,不生烟。我小时候的一项重要差使就是挖柴蔸。我锄地时僵硬生猛的动作在这里反倒成了优势,几锄下去,柴蔸就乖乖出土;碰到根茎比较粗大的柴蔸,先用锄头将其挖松,再或用脚踹,用手绞,如此捣弄一阵即可大功告成。
有时挖柴蔸不过瘾,就挖树蔸。那时候,山上有不少松树被人砍伐拿去盖房,剩下的树蔸就像一座座无言的墓碑。我就常常充当了这样的掘墓人角色,比起柴蔸来,树蔸不仅更好烧,还可以卖钱,当然也就更具诱惑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先下手为强。只不过,挖树蔸的排场就要大多了,先得将其四周的土全部刨掉,使其密密麻麻向四处延伸的根茎裸露,再一一将其铲断;{zh1}剩下那根粗大的主根,要么顺势往下挖,要么用锄柄进行猛烈敲击,甚至抱住它往下扳,往往是一个柴蔸出土,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而留下的洞起码有一张桌子那么大,深则半米以上,想一想这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工程!
但我小时候却是对此心怀兴奋的,与其说是一种劳动,不如说是一种游戏,收工时,大家会相互比较谁挖的柴蔸多,谁挖的树蔸大,得胜者便是当日的英雄。或者,有时我们也会从那些造型奇特的柴蔸、树蔸里看出一匹马、一个人、xxx之类的模样,但也顶多只是欣赏、炫耀一番,它们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扔进灶膛的命运。我后来见过数次根雕艺术之类的展览,每每就暗自惋惜:当年,不知有多少根雕珍品被我们糟蹋了。
被糟蹋的又岂是这些呢?那个年代的我没有想到,这种对植被的斩草除根是对生态一种多么恶劣的破坏,大地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抚平由此留下的那一个又一个伤疤?而今,乡人多改为烧煤为主,山地重为葱郁的绿色所覆盖,我希望,锄头和我所共同犯下的对生态的滔天罪行,再也不要重演。
2005,9,23听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