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村子西边响了一声，跟炒豆子一样声音，响了一个，一大锅豆子就响开了，炒豆子的声音刚起来，就又了炸爆米花那种巨大的轰隆声，我平常听见这种声音，都要捂着耳朵跑很远，可是那天，离了很远，仍然有那种声音。爆米花的时候，一锅要在火上烧很长时间才能爆一次，可是那天，爆米花的声音连成了片，又好象跟打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接着一片，象是很多年的大响雷都在那一瞬间响起来。

我看见爹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就喊：“爹，我饿了。”爹不理我，他们几个人抬着东西又慌慌张张跑出去。我自己去开门，门被反锁了，我隔着门缝冲娘喊：“娘，我饿了。”娘也不理我，只是使劲地和面，我从来没有见他使那么大劲。大人们的眼睛都红着，跑来跑去的都在忙。

我被他们忘了。

我站在门后哭，没人理我，我挪到窗户前哭，哭着向院子里看时，发现连一个人都没了。

几只麻雀飞下来在地上啄来啄去，西边在那密集的声音中，忽然又猛地响了一声，那几只麻雀立刻跳起来，扑愣着飞远了。

麻雀飞走后，院子里慢慢热闹了。先是回来一群黄军装，靠着墙坐在那儿喝水，然后又抬回来几个平放在院子里，用一条黄毯子盖着，看不见头，只看见脚，有皮鞋，有布鞋，上面都是灰蒙蒙的，有几只还烂着，滴着血。

“同志们，休息一会咱们上，把三连二连换下来。”这是那个大个子叔叔在说话，他依然精神抖擞，看不出丝毫的倦怠。他还带着他们唱歌，歌声很响，把院子里的恐惧驱得一干二净。

院子里又回来了很多人，有人唱，有人在说笑，在人拿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地上用毯子盖着的人，缠着白带子看起来很痛苦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那个叔叔忽然看见了我，走到窗户前说：“小宝，别往外面看，你睡觉吧，睡醒的时候，叔叔们就把土匪打跑了，打跑了去镇上给小宝买糖葫芦。”

“叔叔我饿。”我说。

“唉呀，把小宝忘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然后跑过去拿了两张烙馍卷着大葱给我拿过来了。

那天是三月三，我没有吃上荠荠菜煮的鸡蛋，吃的是xx打仗时候吃的烙馍。我边吃边问他：“叔叔啊，你是连长啊。”

“是啊，叔叔是连长啊。怎么了？”他笑着说。

“我长大了也当连长。”我说。

“你长大了好好读书吧，不打仗了，当啥都比当连长好。”他说。黑红的脸膛笑着，好象是无限的神往。

那天院子里并排躺了很多人，到后来并排躺不下的时候，就放在了院外边，很多很多的血流在了院子里，很多很多的血流在了院子外，院子里的地面红了，院子外的鱼塘也红了。

那场仗从早上一直后半晌，后来听说是守城楼的有几挺机关枪，解放军没防备，死了很多人。后来是方连长带人摸上去把城楼端了。我想土匪们一定特别恨他，要不，战斗都结束了，他在院子里指挥人抬走那些平躺着的人，那些人都抬走了，他就蹲到渔塘那边去洗洗手，一棵手榴弹莫名其妙地飞过来，炸向在他身边。

渔塘更红了。

那批烈士都留在了我们这里，那天埋得很乱，有的坟里是四个，三个，有的坟里两个，有的有棺材，有的就用毯子卷着，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留下来。我不知道方连长在哪座坟里，只知道他也被送到了那里。

后来，每到三月三，我去坟上的烧纸的时候，总在想，他究竟在哪座坟里呢？

隔了很多年，我的孩子要出国去念书了，三月三的时候，我领着他去烈士墓。墓地里的柏树繁茂得很，可是坟在西北角，却有一棵，叶子枯黄了。

这是春天，这是柏树啊。

那棵树下跪着一个人，哭着，说着：“方连长，对不起，那棵手榴弹我也是炸点鱼，给兄弟们做顿好吃的，没想到。。。。。。”

我听得心里一疼。望着那树叶，无奈地对儿子说：“看，春天的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