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米》的开头是这样咏叹的:“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宣统那年”这个时间名词很刺目,为什么必须是“宣统那年”的风呢?“宣统那年”
到底是哪一年呢?这自然而然就把我们带入到了老中国的历史现场中去了。讲到“宣统”,自然就要先从清朝的也是中国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说起。爱新觉罗·溥仪(公元1906-1967年),道光皇帝曾孙,醇亲王载沣长子。光绪34年(1908)10月,光绪、慈禧在两天中相继死去。半个月后,溥仪在太和殿即位,第二年改年号为“宣统”。然而,宣统的年号没有保持多久,在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被迫代溥仪颁布了《退位诏书》,宣统帝退位,宣告了清王朝的灭亡,整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彻底终结了。在诗人那里,在《红玉米》中,帝制是和“整个北方的忧郁”相偶合的。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那串红玉米”,“红玉米”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在这里,所有的时间都已经凝固了,定格在那个老中国的屋檐下。这些衰败的意象,在诗人记忆的深层里埋藏,就像琥珀里的凝结。诗人对于故园的记忆被生生截断在老中国的某一个时刻里,那个横截面,有着的是xx褪色的生动和呆滞。虽然诗人生在民国20年,辛亥革命成功已经那么久了,宣统也已经退位那么久了,宣统那年的风却依然在他的记忆中吹着,吹过整个北方的忧郁。
一切好像就在眼前,一切好像也从未曾改变过:“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犹似唢呐吹起/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以及铜环滚过岗子/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便哭了”。“红玉米”,那么刺目而坚硬,冷冽而怆然,却是在血脉里隐藏着的虚无的暖。这些记忆里反复纠缠着的生命片断,在一次次地进入到当下的意识中,突破理智的阀阈,倔强着微笑,赧然着哭泣。里面那么多的亲人的面影,逐一浮现:“私塾先生”“表姊”“祖父”“外婆”,还有每一个镜头里暗藏着的“我”。他们彼此操着自己的道具走上场来,为“我”演出一幕幕的独角戏,“戒尺”“驴儿”“亡灵”“荞麦田”,这些事物都有着自己的灵性,冷暖的意绪。当诗人这个主角由背后出现,听着“叫哥哥”在棉袍里面凄凉而温暖的鸣叫声或长或短;他在快乐地将铜环滚过山岗时,忘情地哭了!亲人的距离已经遥遥在望了!一切竟可以那么触手可及!仿佛从来都没有远离,犹似一些冬日的下午,洁白的大雪飘过北方的乡村,一群逃学的孩子在先生的戒尺下颤抖,这一切也都在一个美丽的少女的眼神里漾着暖暖的春情……
是的,就是这样子的啊!“就是那种红玉米/挂着,久久地/在屋檐底下/宣统那年的风吹着”,这些永未褪色的记忆,忠实于他的主人,就像他的主人忠实于相隔
万里的故乡,忠实于生育过他、养育过他的大地。它属于乡村,属于北方,属于沉实的宿命。诗人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强调着,“红玉米”是存在的,是有的,一直有的,“它就在屋檐下”、“就是那种红玉米”,虽然“你们xx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仑也 不懂得”。没有经历过那些生命场景的人,是永远无法懂得的,永远无法想象“红玉米”悬挂的姿态和它的颜色。而时间和空间是无法回溯的,是无法真实重现的;
一个人的经验,也无法被第二个人去感知,哪怕是诗人的女儿,或者他内在的灵魂的新生出的那一部分。比利时的现代派诗人凡尔哈仑,对于中国新诗的发生起到过
重要的作用,这里,“凡尔哈仑”应该指代诗人自己,也就是痖弦到台湾后的那个“自己”。就是在他自己的身体内部,那不同类型的生命经验依然是歧异的、冲突
的、难以调和的。在这里,诗人突出了“红玉米”的姿态,它是一直“挂着”的,风吹着的。整首诗里,“挂”字出现了六次,那种悬浮的形态,没有根和边,头朝
下,在北风的吹拂下晃荡的姿态,就是诗人漂泊天涯、浪荡无根的写照。然而,它的颜色是红的,是暖的,是未曾冷却的热血燃着的火焰。
在诗的末尾,出现了很奇特的一段,“犹似现在/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为什么说是奇特的,仍然要回到
时间上来看。这首诗的{zh1}有明确的写作日期——“1957年12月19日”。出生于1932年的痖弦,在写作《红玉米》时,只有25岁,正年轻,而在诗中却说“犹似现在/我已老迈”,这是{dy}个矛盾;本诗明明写于1957年的岁末,却说“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这是第二个矛盾。这样的悖论其实很容易理解,
首先,这里的“老迈”指的是记忆,而非诗人本身。时间本无所谓新旧,记忆也无所谓年老或者年轻。只是因为感觉,感觉到日益遥远,难以捉摸。诗人之所以使用
如此多的言辞去强调一切都还在,都不会变色,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一切都在慢慢褪色,在慢慢远离。因为新的生活正在到来,在冲淡过往的日子留下的黑白的底片。比如南方的背景,脱了乡土的根性,新出生的女儿和在自己灵魂里闪现的“凡尔哈仑”;这一切和北方的屋檐下的“红玉米”是多么格格不入啊!那些记忆虽然
深入骨髓,是个体生命的最为原始的生命密码,但是,它能够一直都那么鲜明而不朽吗?诗歌的{zh1}一节,表面看起来是和{dy}节、第二节遥遥相对,然而表达的情
绪却是天壤之别。前面的部分非常有力、坚定;后面的部分显得迟缓、无奈。诗的{zh1}三行是一个内嵌的结构:“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 着”。在这里,两个“红玉米挂着”,把“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一句包拢起来。“一九五八年”,那是尚未到来的明天啊,是即将要发生的不可预测的将来,是有
风吹的。无论到哪个时刻,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就会有风一直吹着。然而,红玉米呢,它会一直挂着吗?谁又能说得清楚?谁敢这么肯定呢?谁有能力预测这未知的命运呢?
痖弦的这首《红玉米》,在整个结构上有着很强的伪装性。乍看起来,好像是对称的形态,有着旧体诗的复沓之美,时间也好像在这样的复沓之中反复回环。然而,
仔细去品味,却可以清晰看到内部呈现的裂纹。诗人用那么顽强的口气反复建筑起一个梦幻的大厦,却在{zh1}一句轻轻地把它xx了,原来一切只是建筑在沙地上,是那么松软和不可靠,是无法信任的,是不牢固的。在一种看似封闭的结构里,那些异质化因素的忽然出现,就像在一堆纸里迸现了火星,一座大堤有了细微的漏洞。它在{zh1}的收紧中松弛,在满心的欢喜里啜泣。这样的作品,其繁复之处,不在于轻易地相信或失望,不在于欢欣或者悲怆,而在于把生命的一场大戏蕴含的所有的细节和大转折指给人看,从容而淡定,淡定而仓皇,仓皇而迷惘,迷惘而希望,汇聚成了一曲繁复的生命恋歌,在幽远的时空中凄美地吟唱。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邵艳丽,辽宁朝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