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二十一_黎谙谙_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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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网随便一查,我那台手提的报价在一万以上。这是今年{zx1}的型号,二手价都不低。我那两周苦苦翻译挣来的钱,一下子就这么泡汤了。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手提里存着我所有的文件,百分之九十是公司的文件、图纸、标书以及我所有翻译的底稿。我自己做的索引、词库、我喜欢的电子书、从网络上辗转下载的翻译软件等等、等等。
  中午吃饭时,我在餐厅的门口碰见沥川,他居然问:“电脑怎么样?还能用吗?”
  “没戏了,彻底坏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想买个二手的。只是不知道里面的文件怎么办。”
  “你去帮我买个三明治,我去帮你把文件弄出来。”
  我一路小跑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还在往外滴水的手提交给他:“拜托了。”
  我买了一盒沙拉、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两瓶矿泉水。敲门进沥川的办公室。
  回来了两周这是我{dy}次来沥川的办公室。进门的那间坐着沥川的秘书唐小薇。唐小薇本来是江总的秘书,总部关于沥川的任命一来,江浩天当天就把自己的秘书让了出来。唐小薇原本是北京行政机关里的机要秘书,长相特可爱,办事特利索,人品特沉默。我们翻译组的八卦午餐,她从来不参加。为了避开我们,每次午饭都特地晚到半小时。
  “嗨,小秋!”
  “我找王先生。我的计算机坏了,麻烦他帮把文件弄出来。”
  “去吧,他正在拆电脑。我刚出去给他买了好几把螺丝刀呢。”
  “麻烦你了。”
  “别客气。”
  我进了里屋。沥川的办公室和艾玛的描述一模一样。很宽敞,当中一组白色沙发,垫在一道菱形的工艺地毯上。里面还有几间房,是专门为他装修的休息室、浴室和洗手间。
  我的索尼已经给他全部拆开了,零件分门别类地摆在巨大的办公桌上。沥川正用一只螺丝刀在拧某一个部件。
  看见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三明治,道了谢。然后指着沙发说:“请坐。”
  接着,他按了桌上电话机的一个键,说:“小薇,我还需要一把菲利浦T6的螺丝刀。T6找不到的话就要PH000,三个零的那种。制图部的小丁那里可能有。能不能帮我借一下?”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记得沥川还懂得修计算机。
  “文件能弄出来吗?”
  “都在硬盘上,我把硬盘拆下来,再装到另一个手提上,就可以了。”
  听起来挺简单。
  我咽了咽口水,有点着急:“需要另一个手提吗?我还没买。有个稿子译了一大半了,今天就要交出去。”
  “你的计算机里装了什么特殊的不常见的软件吗?”
  “我用Endnotes做了大量的笔记,是8.0的老版本。”
  “OK,现在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dy},我把你的硬盘拆下来。”
  ——“第二,我把我自己的硬盘拆下来。”
  ——“第三,把你的硬盘装到我的手提上;把我的硬盘装入一个外接硬盘。”
  ——“第四,打开我的手提,用Linx启动,读你硬盘的文件。”
  ——“第五,我把我的硬盘的某些文件拷贝到你的硬盘里面去。如果一切顺利,我拔掉我的硬盘重新启动计算机,你就可以在我的手提里使用你自己的文件了。”
  我咬了一口菠菜,说:“我不会用Linx。”
  “硬盘只能用Linx启动。等你用的时候,已经变成Windows了。”
  “可是,如果我用了你的手提,你自己的手提怎么办?”
  “我买新的。已经在网上order了。明天就寄来。”看人家的效率。
  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三明治,小薇送来了螺丝刀。他将硬盘拆下来装到他的手提,干了一个多小时,重新启动他的富士通,一片蓝屏。
  “Oops.”他说,“还得下载一些程序。”
  我安静地吃我的沙拉,就在一旁坐着,看他聚精会神地又弄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屏幕上看见了我的全部文件。而且一一可以打开了。
  “现在可以用了。”他合上手提,交给我。
  沥川的手提是功能强大的那种,有点沉。
  “太好啦!谢谢哟!”我捧着手提就要走。
  “等等。”他拦住我,“把Mia 还给我。”
  还记得那只猫!
  “既然你这么喜欢Mia为什么要把它送给Rene?”
  “谁说我送给他了?只是暂时寄养而已!”
  “OK,给你看一个小时的Mia。”
  “一个小时,开玩笑?我给你修了三个小时的电脑。一个小时不行,至少一星期。”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Deal。你xx来看咯。Mia在我家里。”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带来给我不行吗?”
  “不行,给了你就拿不回来了。”
  “……好吧。”
  我给了他我的地址:“你九点钟来吧。”
  下班的时候萌萌来找我。给我三张粉红色的卡片。
  “xx有空吧。”
  “上午没空。”
  “不是上午,下午四点,让你见三个人。头两个是我介绍的,男的,后一个是明明介绍的,女的。你见一下吧。条件都不错。”
  我打开卡片:
  {dy}张:
  姓名:陈九洲
  年纪:32
  职业:飞星企业总经理。
  学历:硕士。
  第二张:
  姓名:艾松
  年纪:29
  职业:中科院X所副研究员
  学历:留德博士
  第三张:
  姓名:苏欣
  年纪:24
  职业:职业撰稿人
  学历:本科
  萌萌一直说要“关心”我。作为大姐,她把给我介绍对象当成了她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她和我提过数次,我都没当真。我一眼扫完卡片,嗅到一股恶作剧的气味。
  “怎么还有女的?”
  “大好一个人,不谈恋爱, Celia怀疑你有性向问题。说让你试试这个。这可是她让给你的哦。她自己date了几回,感觉不错,满有情趣。是网上认识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熟人,一个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没话说。怎么样,艾玛对你好吧。”
  “下次再说吧。”
  “哎哎,这都第几个下次了?好歹给你姐一个面子。只求你把我弟当成重点。说好啦,周六下午两点。一人半个小时,反正你也是泡吧,全当找人聊天,累不着你。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儿。我跟他们说,你头上插一支红色的筷子。”
  “发簪。”
  “Whatever。别放我的鸽子就行!”
  我点头,把卡片放进小包。对自己说,Move on,move on。然后,我的手机响了。
  目送艾玛进电梯,我打开手机看号码,是萧观。
  “Hi。”
  “Hi.”
  “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你好吗?”
  “我不是不久前刚给你发过email吗?”
  “你是指‘汇款收到’那四个字吗?”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没空。”
  “M街有家云南菜馆,米线做得挺好吃,我去吃过几次了。”
  “对不起,我现在改素食了。只吃素菜。”
  “没问题,旁边就是灵宝寺,那里有位苦瓜大师的素菜做得不错。”
  “可是……”
  “晚上六点。灵宝寺门口,不见不散。”
  我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
  ——这就萧观的风格。他安排一切,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
  我看了看表,刚才我和所有的人说周六,好像周六离现在还差几天。
  今天就是星期五。
  * * *
  我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动,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
  找到艾玛给我的美容卡,我去spa做面膜。Spa小姐给我修了眉。我去发廊焗油、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长发弄得又黑又亮,品质赶得上飘柔的广告。回到家,我点上数个香蜡烛,把卫生间刷得雪白,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不要黑眼圈,我早早就睡了。然后,我又早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还是黑的。看了看钟,五点刚到。
  我坐在床上练瑜珈,六点,吃早饭,早饭吃完,没事,我给Mia洗了一个澡,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七点我抱着Mia到外面溜了一圈。真是的,从来没觉得早晨有这么长。
  六年了,这是我{dy}次认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浅红的朝霞,弥漫天际,红日在云层中浮荡,阳光照射深冬的寒气,城市蒸腾在白雾之中。
  沥川从来都准时。
  开门的时候他送给我一盒巧克力。然后,看见我只穿着袜子,他脱下大衣,弯下腰来脱鞋子。刚俯身下去,人就往下栽,我一把拉住他:“怎么啦?”
  他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低头微微地喘气:“有点头晕。”
  “是贫血吗?”
  他点点头。
  “别脱鞋了,站着别动,我去给你找张椅子。”
  我赶到客厅拿了把椅子,他坐下来:“我没事。外面雪刚化,地上泥挺多的。”仍旧要弯腰。
  我按住他:“我来吧。”
  “不用。”他轻轻推开我的手,自己脱了鞋子。
  玄关很短,客厅也很小。
  “Hi Mia!”
  Mia真灵,听着声音就跟跑过来,弓起腰,蹭他的腿,一副亲热的样子。
  我把Mia抱起来递给沥川。他举着她的一双小爪子,逗她、抚摸她,又开心又深情,我在一旁看着,有点妒嫉。
  “你介意我跟它说法语吗?”
  “介意。”
  “好吧。反正,只怕她现在也能听懂中文了。”他笑得很明朗,真的,从温州回来没见他在我面前这样笑过。
  “你看,这样挠她,她最喜欢。”他用手指挠猫的额头,Mia享受得把头往后抑,趁机打了一个哈欠。
  “她最长的一个哈欠打了五十七秒!”
  “……”
  “她还会翻跟头。最多一次可以连翻二十四个。那,就是这样的。Mia,你翻给小秋看!”他吹了一声口哨,Mia真地就地翻了几个滚。我又生气又想笑。
  “嗯……Mia真懒,一定是小秋喂你吃太多了,怎么才翻这么几个呢?”他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数落她。
  “你要喝点什么吗?”我趁机问。
  “水就可以了。谢谢。”
  沉重郁闷中,貌似沥川此番前来,目的明确。只想看望Mia,只想和Mia说话。旁边明明站着我这一个大活人,柳叶眉,杏仁眼,长发垂肩,貌似天仙,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拿了水给他,我说:“大建筑师,看看我的房子布置得怎么样?”
  其实我的家俱很简陋,值钱的大约就是沥川坐的那个沙发了。xx的,绿的,有点硬,又有点高,是沥川喜欢的那种。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从一个角度看过去,点头:“嗯,不错。我猜猜看,是Bohemian(波西米亚),对吗?”
  ——沥川还有一个习惯。他很少挑我的错,除非我让他挑。比如我的翻译,每次交给他,他就收着,很少有改动,也从不打回来。比如,我以前和他说英语,不少单词发音发得不对,他也不更正。倒是我在别的场合说了,被师哥们披头盖脸地一顿骂。记得有一次,有个单词的重音发错了,他也只在私下里悄悄地和我说,“这个词的重音应当在第二个音节。不过没关系,你这样念,我也听得懂。”——这是他最严厉的批评。所以跟他在一起说话,其实比较自在。
  “你看得出?”
  “我是搞这个的。”
  “你不是做外观设计的吗?”
  “我也做室内设计,做得不多,也没有我哥有名。”
  “给点建议好吗?我想摆得好看点。”
  “真的要听吗?”
  “是啊!”
  “沙发转九十度,往这边靠。这张桌子,往右边移,靠墙。花瓶摆在桌子上。这个落地灯,可以放在这里。书架里有这么多书,单人沙发应当放在书架边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坐着拿书看了,不是方便些吗?还有,天花板的四个灯笼,隔着太远了,彼此没有照应。不如两个一组,光线集中,也不凌乱。”
  我用皮筋把头发一扎,对他说:“你到卧室里坐,陪着Mia,我来搬家具。”
  他吓了一跳:“你,现在就要搬吗?”
  我点头:“是呀。”
  “为什么这么急?”
  “不急。反正你也不跟我说话,再说,也没多少家具。”我愣愣地看着他,挖苦的意思就在脸上。
  他明白我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了:“你搬吧,我来帮你。”
  “不要你帮。”低个身子都要昏倒的人,我还敢让他搬东西。
  不过,没人帮搬东西真是慢呢。门外倒是有很多民工大叔,坐在街边等活儿。我不好意思去请人家。免得沥川以为我嫌弃他身体不好。咬咬牙,拖沙发,移桌子,挪电线,挂灯笼,沥川就坐在椅子上,终于不看Mia了,很紧张地看我。
  “小秋,你能关掉电闸吗?”
  “要关吗?”
  “关掉比较安全。”
  “关掉了屋子会很黑。”
  “现在是白天。”
  “这里是一楼。”
  不关。就是不关。就让电电死我吧,看你王沥川还看不看我一眼!
  “为什么要住一楼呢?”他忽然又说,“你以前说你最不喜欢一楼,楼越高越好。”
  “这楼又没电梯,上下楼多不方便。”
  “你又不是残疾人。”
  无语……我承认,我好莱坞影片看多了,老是做梦有{yt}沥川会捧着一团鲜花来敲我的门,然后当着我的面跪下来,满怀深情地对我说:“小秋,嫁给我吧!”我当然不能让他柱着手杖爬几层楼,爬得快要昏倒了,再来下跪。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上串下跳地折腾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按照他的意思将房间重新摆放了一遍。然后,坐下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唔,真不错。果然是大师。随便指导一下,客厅现在看上来疏密有致,色彩合谐,xx改观了。
  “哎,沥川,这是什么风格,很东方呢。不像是波西米亚。”
  “波西米亚有很多种,有dandy,有 Nouveau, 有Gypsy, 有Beat,你这种就是Zen 。把你床边的那几串珠子挂到灯笼上面,就更象了。”
  那珠子正是那个叫“波西米亚”酒吧的纪念品。逢年过节发几串给老顾客。我都攒了一大盒。
  我把珠子挂在灯笼上,珠子是陶瓷的,人从下面走,走快了,风一吹,滴滴作响。
  他又指着墙角上的一个巨大的长颈花瓶,问我:“这花瓶挺好看,你没什么东西放进去吗?”
  花瓶是我一个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花放进去之后,还可以露出头来。所以我就一直这么空着。
  “没有。”
  “可以到外面去捡一点枯树枝,把树皮剥了,修理一下,摆起来很好看的。”
  “真的吗?”
  “真的。”
  小区的后面就是一个树林,我穿大衣出去,捡回来一大把枯枝,沥川帮我挑了几枝,到厨房找来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树皮,我怕他受伤,没让他干。自己用刀将树枝剥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余枝,放到花瓶里。果然,挺有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脸灰尘;修完树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扮全泡了汤。我正打算去洗个脸,发现沥川已经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小猫,看了看表,说:“三个小时到了,我得告辞了。谢谢你让我看Mia。”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这么快就过了吗?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打扫房间用掉两个小时,捡树枝半小时,剥树枝半小时,我这个猪头,加起来,不就是三个小时了?
  可是,沥川已经放下Mia,向门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搅我的样子。
  我突然大叫一声:“等等!”
  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嗓门,头顶上的珠子都被我的声音震得哗哗乱响。
  他回头过来看我。
  我的脸憋得通红,我说:“你……你……”
  ——我想说,你就来看Mia吗?就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可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口。
  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骂他:
  “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你毁掉了我心中的一切!你怎能这么做!)
  他站住了,凝视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然后,他向我走来,正要开口,却被我气势汹汹地打断:
  “现在!不许你说话!王沥川,我要你马上吻我!”
  他看着我,神色很震惊。
  我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小秋。”他向我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你说对不起,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吻我!马上!”
  可是,他只在我的眼皮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温柔地、象征性地、安慰地。他的爱曾经如此慷慨。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记住你发的誓。”
  “No!”我大声说,“你走!你回瑞士!永远也不要回来!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是你要我回来的!”
  “是的,我要你回来,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幽灵!”
  每当受到伤害,他都会沉默。我看见一道星光,从他眼眸的深处闪过,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见底,连他自己灵魂也深深地埋藏了进去。
  而我的影子却幽灵般地从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现出来。带着几许疯狂、几许恨意。
  此时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我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会死掉,今天,今天你还会像这样对待我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抓过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身体的右侧。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个原本是他的腿,现在,却是一条冰凉、坚硬的假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从来都不是。小秋,你爱得有这么深吗?六年都不够你走出来吗?”
  “不够,一千年也不够!我不走出来,我为什么要走出来!”
  “你能长大一点吗?在你的一生中,有些东西必定要走掉,必定要失去,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经失去了。你要面对这个结局。”他说,“当你读到一本{zh0}的书,见到一个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达了一座最美丽的城市。你就对自己说,你已经见到这世上{zh0}的东西,你将让这些东西陪伴你走过余生。可是,过不了多久,新的事情发生了,你又读到了一本更好的书,遇到了一个更英俊的男人,进入到了一座更美丽的城市。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他继续说,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结局。结局只是一道幻影。一切结局,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不!别和我狡辩!我和你,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永远也没有结局。如果非要有结局,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You are so damaged!”他拧着我的肩,低吼,“你这个傻女人!为什么听不时我的劝?你的脑子里是些什么?水吗?稻草吗?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气,很生气,脸气得通红。
  “OK,”他放开手:“只要你答应我move on,让我做什么都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出来。
  我们相顾无言,目光紧张地对峙着。
  几乎过了一个世纪,他说:
  “关掉灯。Stupid Woman!”
  我们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拥抱。沥川的身体非常柔弱,而我却因愤怒而变得粗暴。我死死地拧着他的手,不许他动,稍有反抗,就把他抓得伤痕累累。他用法语骂我,我用云南话骂他。我们像两只困兽在床上扑打。我不无愧疚地觉得,这是我{dy}次欺负沥川,欺负他是个残疾人。末了,我听见沥川在黑暗中长叹一声,他抓住我的手,企图制止我:
  “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
  “Both!”
  “Stupid!”
  “You Stupid!”
  {zh1},我们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零乱的呓语。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我是胜利了,还是彻底被他击碎了。我只知道,我满脸都是泪,泪和汗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我交出了自尊,不断地乞求他,乞求他不要放弃我,不要离开我。一切都会好的。他翻身过来,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像以前那样,温柔而缠绵地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小秋……
  然后,他说:
  “You must move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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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沥川送到门口时,天空下着小雨。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是我愤怒时留下的印记。沥川贫血,伤口不容易好,我心里有点后悔,又暗自狡辩。也许这是{zh1}一次欺负他了,狠就狠点吧。
  我像往常那样,对着穿衣镜,帮他修整好领带,假惺惺地叮嘱:“上班时候记得穿高领毛衣,不然人家要笑你啦。”
  “……”拒约回答。
  我假装观察他的伤口,趁机转移话题:“你的贫血很严重吗?为什么每次流血,你哥会那样紧张?”
  “不严重,他是怕我感染。”
  “你很容易感染吗?”
  “不容易。”他双唇紧闭,话题到此为止。关于他的身体、他的病,沥川的回答永远是简而无要、似是而非。
  出了门,他站在台阶上,又说:“以后不要每月寄钱给那个律师了,你知道我不缺这个钱。”
  又是敏感问题。
  “我也不缺这个钱。”
  “北京的生活很贵,你的工资也不算高。”
  不高也没见你给我涨点。
  “同行里我算高的,我很满足。”
  “小秋,”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我能让你幸福,我会努力,不放过任何机会。现在,我不能,所以……我退出。没想到我竟然耽误了你那么久……很对不起。”
  我在心里抓狂了。沥川回来不到一个月,居然两次三番地和我慎重分手,最煽情的言情剧也就搞一回两回,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你什么地方不能了?刚才不是挺正常的吗?”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再说,就算你不能了,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以后改邪归正作良家妇女。”
  某人悚然,一脸黑线。
  我趁机又问:“沥川,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雾,迷蒙的,湿润的,像雨中的远山。他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看手表:“没事,我得走了。”
  每次看见沥川这样的眼神,我的心就彻底软掉了。和沥川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把他当作常人看,只有我知道他活得多么不容易。需要花掉常人三倍的体力来走路这事儿就不说了,为了增强骨质,每天早上醒来,沥川还要吃一种白色的药丸。为了防止刺激食道,吃药的同时,必须喝下满满一大杯白水。吃完药后,必须保持站立三十分钟,不能躺下来。不然就会有严重的副作用。除了熬夜画图之外,沥川大多时候起得比我早,所以我也没怎么见过他吃药的样子。只有一次,他吃完药后,立即xx恶心,人已经摇摇欲坠了,却说什么也不肯躺下来。我只好扶着他,陪他一起老老实实地靠墙站了三十分钟。站完了沥川还向我道歉,说不该为这事麻烦我。
  GOOGLE告诉我,沥川在离开我的头三年里,没有参加任何公开活动。甚至他的设计得了奖,都不出席颁奖大会。之后,网络上偶有他的消息,比如主持设计了几个欧洲的项目,多半集中在瑞士,和他往日的工作量无法相比。沥川开始全面恢复工作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而我见到他时,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没有显著变化,不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
  空气很冷,我抽了一下鼻子,将涌到眼里的委屈吸了回去。
  好不易和沥川在一起,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沥川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实情。
  也许,真的是缘分尽了吧。
  去K街的咖啡馆是沥川开的车。
  在车上我告诉他,我的确move on了。我在这里有三个约会。
  路上沥川一直不发表评论,快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你男的女的都date吗?”
  “试试看呗。也许我的性向有问题。艾玛怀疑我是Lesbian.”
  “你……你……怎么会是?”窘到了。
  “或者,双性恋?”我加了一句。
  “别胡闹,你的性向没问题。”
  “那就是你的性向有问题,你是Gay。你哥哥是,你也是。”
  ——有好长一段时间,对于沥川的离开,我{wy}可以接受的理由是沥川是Gay。因为纪桓是沥川在北京{wy}有点私交的朋友。纪桓是Gay,霁川也是Gay。沥川的身上有不少Gay的特征:比如,洁癖。比如,穿着一丝不苟。比如,在认识我之前,他是“狼欢”的常客。沥川一点也不避讳和我聊起狼欢的事。说那里的咖啡上等,酒好喝,艺术界的人士很多。和他谈得来的有好几个。他自己虽不是Gay,因为霁川是Gay,Rene是Gay,Rene还是他大学时候的好朋友。所以他对Gay的群体很同情,甚至觉得很亲切。
  “我的性向没问题,”他再次申明,“你知道我没问题。”
  “既然我们都没问题,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又来了,是的,我老调重弹。不是病,不是Gay,不是性无能,又没有别的女人,可能性一点一点地被排除。还剩下了什么?父母不同意?(貌似他的家里人全怕他。)是安全局里备了案的间谍(就凭他的中文水平……)?被外星人劫持过(不能挑健康点的品种么)?或者,我们不能结婚,因为我们是兄妹(血型却xx不同。)?都不像啊!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啊。
  沥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发作。汽车“吱”地一声刹住了,差点闯了红灯。
  然后,剩下的路,无论我如何胡搅蛮缠,他都专心开车,一言不发。
  到了咖啡馆,他下来,表情漠然地替我拉开车门。
  我穿上大衣,从包里拿出那条Rene送我的围巾,戴在脖子上。我好奇心太强,想知道Rene为什么不让我在沥川面前戴这条周围巾。
  果然,沥川眼眸一动,问道:“这围巾哪来的?”
  “双安商场,三楼专卖部。”
  他“哗”地一下,把围巾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不许戴,没收了。”
  “这么冷的天,不让我戴围巾,你想冻死我?”
  “不许你戴这一条!”
  “为什么?碍你什么事儿了?”
  “这是——”话到嘴边,他及时地刹住。然后,神情古怪地看着我。
  我恍然大悟:“这……该不是pride时候用的吧?”我把围巾拿到手中翻看,寻找彩虹标记。
  “噗——”看着我慌张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不是。你愿意戴就戴着吧。我去找Rene算帐。”
  说完,自己开车,一溜烟地走掉了。
  咖啡馆里飘着熟悉的香味。有一位服务小姐在门口端着一盘咖啡的样品请路人品尝。
  我推门而入,要了杯中号咖啡,在窗边找到一个座位。
  收音机里放着田震的歌:“眼前又发生了许多个问题,有开心也有不如意。心情的好坏总是因为有你,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正唱到高潮,有个人向我走来。乍一看,我还以为我见到了朱时茂。那人目如朗星,双眉如剑,身材高大,神情和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朱时茂一样严肃。我却觉得他的严肃有点搞笑的意味。
  我继续喝咖啡。
  朱时茂走到桌前,微笑:“请问,是谢小姐吗?”
  “是。请问是朱——陈先生?”
  收音机里的歌似乎暗示着什么:摇摇摆摆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抚慰,别让它在等待中老去枯萎。
  “陈九洲。”
  他坐下,又站起来,问我要不要甜点。我说不要,他自己去买了一杯拿铁。
  “萌萌说,谢小姐的英文很棒。” 一听见他以这么亲热的口吻来称呼艾玛,我怀疑他是给艾玛dump掉的某个恋人。艾玛和很多男人谈过恋爱,恋爱完毕,又成功地将这些男人全都变成了她的朋友。艾玛说男人是资源,不可以顺便浪费,总有用到他们的时候。所以艾玛的业余生活很丰富,要和这么多暧昧的男友周旋。
  “凑合。”
  “谢小姐是北京人吗?”他的普通话倒是挺动听,就是过于字正腔圆,且有浓重的鼻音,有股话剧的味道。
  我们的对话正朝着传统征婚启示的叙事方向发展。各人自报家门学历、经济状况、往下就该谈婚否不限、房车齐全,工资NK,诚觅X岁以下,五官端正之有爱心人士……
  “不是。”
  “那么,谢小姐是哪里人?”
  “这个重要吗?”
  陈九洲总算说了一句很搞笑的话:“不重要,不过,谈话总得继续下去,是吧?”
  虽然相亲的时间定在三十分钟以内,陈九洲却和我谈了快一个小时。这期间我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有一半都是“嗯,哈,是吗”之类。陈先生气势磅礴地介绍他的工作、公司的运营计划、炒股心得、他在B市的渡假别墅、京城里的豪华俱乐部,还说他可以带我去国外旅游。我说我不感兴趣,他就摇头叹气:
  “你是学英文的,居然没去过英语国家,没见过那里的文化,实在是有点可惜!”
  我一面默默地听他说话,一面闲看门外的风景,一面抚摸我的指甲,好像上面藏着珠宝。
  过了一会儿,他礼貌地告辞,没问我的电话。
  然后,我四下张望,等待二号选手。
  临桌上有个高个子男生,懒洋洋地举了举手,说:“是我。”
  我这人比较容易被美貌击中。高个子男生有一副类似金城武的长相,非常帅,而且清纯。他应当不算男生了,但他的身上有股很重的学生气。
  金城武的手上有一大叠白纸,上面写满了算式,那种长长的复杂的公式,各式各样奇怪的符号。
  真是好学生,约会不忘带着作业本。
  可是我还是表达了我的惊奇:“你用手算?不用计算机吗?”
  “计算机?”他摇摇头,“太慢。”
  “你算得比计算机还快吗?”不会吧?我国的物理学博士,不会还处在手工算术的阶段吧?
  “{dy},我在推导公式,不是在算算数。”他说,“第二,是的。如果我把这个公式扔给计算机,再给它一些数据,要算好几天才有结果。”
  “那么说,《终结者》里机器人统治地球的事情,是错的?”
  “当然。电脑怎么能够赛过人脑?”
  “你是学什么的?”
  “粒子物理。你呢?”
  “英国文学。”
  然后,这个人,也不坐过来,居然就低下头,继续推理他的公式。
  轮到我一脸的黑线了。会不会是认错了人?这人很帅,可是长得一点也不像艾玛。
  “请问,你是艾松吗?”
  他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又问:“请问,你到这里来,是不是……”
  “是。”他看了看手表:“给我的时间是从两点三十到三点。现在三点十分,所以我们还没开始就该结束了,对吧?我姐说,你还有下一个。我让给他了。”
  “下一个是女的。”
  “男的女的都是粒子组成的。”
  我的手机响了,艾玛打来的,通知我苏欣有事不能来,改日再约。
  我收了线,对他说:“你姐说,下一位取消了。现在你有三十分钟。想谈就快点,不想谈咱们都撤。回去汇报时别忘了对你姐说,你没看上我。”
  “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没看上你。我只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我松了一口气。这人总算还有基本的礼貌,没有彻夜歼灭掉我的自尊。
  “那你,为什么今天又要来?”
  “我姐逼我,我妈逼我,我们所把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当作今年的行政重点来抓。”
  “不要这样说,人家是关心你嘛。”
  “我就特烦这个。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唯恐你的生活过得和他们不一样。罗素不是说,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吗?”
  有点感动了,物理学博士也关心幸福的本源问题。沥川同学,你的脑子在哪里!
  “嗨,这样吧,我也有人逼着。不如咱们假装谈恋爱,逼急了的时候互相支援一下,你说怎么样?”
  他笑了,笑得天真烂漫,像邻居家的小弟:“行呀!你有手机号吗?”
  我们互留了号码,还在一起喝完了咖啡。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我问艾松怎么过来的,他说,他骑自行车来的,打算在这里坐到雨停。我说我先走了,出门打的。
  咖啡馆倒是在大街上,可是雨下得很大,我在道边挥了半天的手,没有一辆出租停下来。
  大约等了十分钟,有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正好挡住我。我越过那车往前走,继续挥手拦出租。然后,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转过身去,看见沥川冒着大雨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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