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王谦和贺老大他们就住在我们据点的楼上,栲胶厂的厂址在龙母庙附近,王谦上下班必须穿插在数个派别对立组织的大据点之中,二三公里的路上,时有行人被突然飞来的流弹击毙,横躺街头。每天早上王谦出门,贺老大总分咐他几句要注意安全,望着这半大小伙子瘦弱的身板,真担心他走着离开,躺着回来。几次送到楼梯,想规劝他不去上班,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因为大家都知道在家里也不安全,200米外的望火楼据点无时不刻虎视耽耽监视这里,那里的人闲来无事也会操起高射机关炮xxxx,尾指长的弹头会穿壁入室,呆在家里陪着老人担惊受怕,倒不如让他冒险回厂,与职工们在一起。
这种风险成本的估算,贺老大还是熟捻的。
武斗的气氛越来越浓烈,死神的幽灵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空游荡。
刚踏进了1968年春节,那正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对方的喇叭反复播放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而我们这边的喇叭日夜传出《西江月·井岗山》诗词歌曲,与之对应。
傍晚,入夜前空气被一片寒意笼罩着,似乎凝固了,让人喘不过气来,人们面对即将到来黑夜,处于不明前景的恐惧之中,担心着灾难突然降临到自己及家人头上。在贺老大家中,从对面望火楼据点传来骤然响起“咕,咕,……”俗称“13米”的机关炮低沉声,其中夹带着炒豆般清脆的半自动步枪声。具备穿甲爆破燃烧功能的炮弹弹头穿透了吊挂在窗户上的棉被,然后越过走道,打碎了厨房的煤炉,燃红了的蜂窝煤四处飞溅,狭窄不大的空间,烟尘滚滚,充满着打碎的砖灰,打烂的棉絮,打飞的火星,随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贺大嫂惊恐不多的家档被烧毁,燃起火灾还会祸及邻里,她顾不了会被流弹击中的危险,拿起准备好的水管往窗户棉被、木板墙等易燃处浇水。
“危险,让我来!”己经解开衣扣,等待水烧热后去洗澡的王谦猫着腰走过来抢水管。
贺大嫂牢牢地把握着水管,边晃动浇水,边说:“你还年轻,往后要过的日子还长呢,回去!”推叱着王谦离开,直到他那带有淡淡的单宁酸味被栲胶液溅上的斑斑点点的工作服消失为止。她坚持在呛鼻的烟尘中操作。
在最危急关头,还作了生命价值的概算和取向,象老鹰飞临上空时,母鸡护幼一样,果敢地卫护着生命的{zd0}价值。
在他们楼下,我们组织出发到武斗前线的战士来往走动得越来越频繁,王谦已经走不出门去上班了。贺老大记起王谦的老家--离市20多公里的夏郢镇,他父亲出走前任校长的中学还在,他的亲戚还在,前几天还和乡下通了讯,于是他让王谦到据点召回贺妍。贺老大望着比自己女儿高出一头的王谦,以商量的口语说:“现在情势越来越紧急,我们这些老朽木不中用了,要紧的是你们还年轻,怎么办?”
贺妍快言快语抢着用早已用习惯的语速回父亲的话:“贺老大,我要誓死保卫xxx,誓死保卫以xxx为首的党中央,誓死保卫xxx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
贺老大把目光从王谦身上移到贺妍处,从不高的个头开始,不高的胸脯,到不长的脚板,看了一遍,象重新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然后手搭在她的肩上,说:“骚虾,你想过没,xxx他老人家这么伟大,要你们这些小青年誓死保卫吗?如果你们和霍慧光那样誓死了,他老人家会高兴吗?”贺老大没有提及家庭背景,没有说文化革命或武化革命,只提了简单而又难以回答的一二个问题,就把女儿的嘴堵上了。
王谦一言不发地静听着,惴恻着贺老大话里的意思,等待着他说出要解决的事情。
贺老大的左手没离开女儿的肩膀,右手又拉起王谦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说:“我知道你为人正直,从那天争抢水管浇水的事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们都是这种出身的人,家又居住在武斗最激烈最危险的地方,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出走得一个是一个。我了解了在夏郢你还有个叔叔,他同意你回乡避开一下梧州的武斗战乱,我决意让骚虾与你同去,拜托你照顾好她。唉,别怨贺老大,我也无能为力呵……”
这晚,贺老大不让贺妍再离开,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女儿,唯恐一不留意,失惊无神的她会跑回据点,去帮着做医疗救护工作。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冒着寒风细雨,17岁内敛的王谦和16岁开朗的贺妍坐上了开往夏郢的客运班车,离开了多事的梧州,离开了在苦熬的风烛残年老人,让命运把自己抛向陌生之地和未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