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不过萍水相逢。 商海里泛游多年,不知凿毁多少船,拆散多少人家,终于,遭人暗算。拥有的或被拍卖,或被没收,政府通缉为商犯,我隐姓埋名逃到山区。山区的田地荒芜,山民们忙不来,我孤家寡人没有生计,他们分予一大块地方。背上锄头之后,始明白农夫的劳苦,我计算收成,谨慎播种,早起晚归,顶着太阳及星辰,十年过去了。 {yt}中午,挑起水桶走到村口的水井边。盘来旋去下斜的山道上,出现一条瘦小的身影。身影渐近,她抚摸脸上的汗水,衣服竟然湿透。姑娘走到我旁边,说:“大叔,可以给点水喝么?” 我惊诧,难道自己很老?她的话促使我探脑袋伸近水面,{dy}次注意容貌。几年的时间,仿佛是于脸上耕种,皱纹深且密。我叹了一口气,不必化装,跑到城市,找到债权人,他们扬言我烧成灰也认得仇人的大话将破灭。 姑娘插话:“大叔,你怎么了?我帮你!”她夺过我的肩担,看上去没使多大的劲,水桶被提出搁在井沿上。她的背上已经背着硕大的包,“大叔,我先喝了!”她双手伸进桶里,连续捧了几十口。我好奇:“你是走远路的?”井边矗有石头,她坐下,说:“我不知道还得走多久,——这里人家多么?” “有几十户。” 姑娘拍麻袋,“干粮完了,再不买,就得挨饿。” “你背着干粮乱跑,到底干什么?” 姑娘站直身子,扛起水担,“先去村里吧,故事长着呢。” 人不可貌相,姑娘的肩膀毫不含糊,走山道也有技巧,不必往桶里撒叶子,水也不溅出。我夸道:“好样的!”姑娘见我识货,报以一笑。村里的人见我跟着女人回来,以为是我的女儿,果然虎父有虎女,相继道:“吓!阿福哥,你女儿劲力蛮大的!”姑娘瞧着我,说:“原来可以称你‘福大叔’,福大叔,你家在哪里?” 村东头建有一座简陋的石头房,墙壁外围有孩子们的大作,画有躯体弯的离谱的蛇,有大得惊人的猫及抽象的母鸡等等。跨进门,就瞧见熏黑的四壁。在烧火做饭及卧室同一地方的屋子里,横七杂八的摆着杂物。墙南角堆着高大的圆囷,囷圈周围的地上摆满自制的耗子药,早上,总需收拾中毒死掉的老鼠。屋子的门是两块松木板凿成,严严实实,关了去,屋子里漆黑xx。没有窗户的房子哪里来的光明?渺小的灯泡吊挂墙顶,偏僻山区的好处,是没邮差敢来收电费。另一现象就是时常断电,一个月里二十多天灯泡属于装饰品,华而不实。 我主张她拿掉行李搁到床上,她摇头,取下包扔到地上。几个老太婆跟着进了屋,她们露出发碜的黄牙,说:“呦,娃多标志!瞧那鞋子,啧啧,咱们村的女妞子哪里有鞋子穿-----” 我打断她们成分复杂的唠叨:“陈大婶,张大婶,你们是来说媒的?对不住,你们走吧,她是路过的客人,不是我的亲戚。”老太婆们不信:“不是你女儿?”姑娘倒乐达,说:“老大娘,我有老公了。”几个老太婆的好意霎时散得无影无踪,知道姑娘名花有主,也就死心踏地了。 姑娘也不抚掉床上的灰尘,坐下,问:“福大叔,你可不可以帮我买一袋饼?”我指着麻袋,合不上嘴:“一麻袋?你吃得尽?”姑娘说:“{yt}是吃不完的,是两个月的口粮。”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姑娘说:“你帮我买了饼,我自然告诉你。” 她似乎蛮狡猾的。村民们与我的惊奇不分伯仲,他们说:“福大哥,一麻袋饼,吃得尽?”我说:“不是{yt}吃的。”他们摇着头,感到不可思议,分头去做。一下午的时间,装了满满一袋子的饼。用姑娘给的钱付帐,一块饼五分钱,共花去三十八块六毛钱。姑娘还在睡觉,满脸平静。她并不美丽,她身上别有一种气质,而令人不能不注意她。 黄昏的时候,她醒来。与其说她睡醒,不如说是煮粥时烧柴的烟呛痛了她。姑娘睁开眼,跳下床,“怎么!天已经黑了!” “天黑了并不惊奇。” “糟糕!”姑娘皱眉,整理包,“饼买了么?------水在哪里?”她解开背包倒出几十个水瓶,跑到水缸边充水,结果,水缸又空了,还有十几个瓶子空着。 “恐怕赶不上,”她揭起包往背上背,“我得往山里去。” 我不异于撞到鬼,“你可知道后山有多少恶兽!” 她笑,“恶兽多,古迹也多。” 我一震,想了一会,说:“我陪你去。” 姑娘转过身,盯着我,欲说还休。我说:“这年代免费的向导难找,你不欢迎?”姑娘舒开笑容,说:“欢迎,自然欢迎!”她拍了拍背包,说:“包里有四个睡袋,我用来防备睡袋坏掉,没想到有{yt}招待向导用!” 村子乌黑,若无言的墓园。出了山村,沿着不算是路的小径于星光下边走边辨,以免掉进隐蔽的草窟中。爬到山顶,俯视沉睡的山村,更添加神秘。我帮她卸下背包背到自己的背上,她松了一口气,笑着说:“福大叔,饼也不轻,你们的东西当真便宜,一大袋干粮,在城里得卖几百块,城里的饼还那么薄。”我说:“对不,山里的水也比城里的水甜。”下坡的路虽然摁脚,不过,到底可以称之为路了。姑娘的体力尚好,也有心情讲话,她仰起头,说:“多漂亮的星星!离我们好近。”我说:“山里的人都看腻了。”姑娘说:“我好羡慕山里的孩子,拥有清新的空气,蓝蓝的天,高大的树,还有可以随意放风筝的空地。”我说:“有什么羡慕的!------山里的野兽多的紧。”姑娘说:“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有一次,在山林里见到树木上缠着有小腿那么粗的大莽,头有斗般大,我没敢动,等了好久,它才爬开。”我说:“现在是初冬,毒虫不太多。夏天你敢走脚下的路,简直不要命。”姑娘说:“福大叔,走得怪无聊的,你讲一讲山里的事吧!”我说:“我哪里会讲,年轻的时候,我常对别人:‘从床的一边爬到另一边,钻出去,会是三千里外么?’他们说:‘除非是童话。’我说很好,现实的事情总要一步步走出来,做生意就是如此。”姑娘说:“做生意?”我陡的停下步子,知道露了口。对于自己的愚蠢,我笑了。 姑娘说:“你不是山里人?” 两个人继续走。 “我是个逃债的人,我无所不用其极,垄断,逃税,被司法部门查处后,我欠债几千万,还不起,只好逃到山区。住久了,——你也应该知道每一处地方都有缺点,山村的愚昧,想来都怕人。小姑娘还没有成熟,就当了妈。老太婆们天天讲什么克夫命,闲叨别人的家务,别人家吵一顿架,就是天大的新闻。男人打老婆,哪一家没有?他们说娶老婆花那么多财礼,不打干什么?娃娃们歪得要命,看见墙上的画没?有时训斥他们两句,吓,你猜他们说什么?说我是外来的杂种不知道干了什么缺德事才跑来山村,骂我是越狱犯,是xx犯,小孩子哪里想到那么多,还不是他们爹妈教的!他们爹妈见了我,又总是笑着。”姑娘迟疑。“看上去你跟他们那么,那么平和,谁想到如此------”我说:“得过且过吧。”姑娘说:“福大叔,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不办教育?改变孩子们的思想才对!”我笑:“又是床底爬了三千里,山区多的是,城市里无一例外在浪费,让山区办教育,不如先提倡城市节俭。山区有什么?有钱么?买大饼的时候,给他们五分钱,他们不知多高兴!” 姑娘不再说话,紧紧跟着我。我说:“我知道你去什么地方。”姑娘疑道:“你知道?------对了,我没有告诉你我去哪里!福大叔,你带我去哪里?”对于她的恐惧,我说:“去找一些房子。几年前,有一个男人背着包裹来探山,说山上有文化大革命时一些知识人住的地方,他们没有纸笔,劳动改造时得到的学问就记到墙壁上。他的一个老师给了他地址,他找到了那座石头屋子,墙壁上满是研究成果。他抄下去,不肯离去,还要找其他的学者的房子。他果然找到了,房子里留有不少东西,从地下还挖出了麻布包裹的破旧的古籍书本。可是,我劝你还是别去找那些空屋。” “为什么?”姑娘奇怪。 “孩子们满山乱跑,一些孩子知道了房子,房子当作碉堡做游戏,又是在里面拉屎撒尿,又是乱涂乱画,屋子早不成样子。” 姑娘咬牙道:“我总得去看一看。” 匹夫之志,是不可夺取的,我只好顺从。有干粮,有水,脚力如果充足,天涯海角同样去得。我轻车熟路的带她走进山中一座又一座的房子里,屋里的大便结成了化石,墙上的东西被各种涂鸦代替。天亮又天黑,日月如梭,我们睡醒了,从睡袋里钻出,喝水,吃饼,内急来了,找个山角解决。她挖遍了房子,找不出想要的一丁点物品。 “怎么会!”她失望,“有文物不知道爱护,怎么会这样!” 我站定身子,说:“你何必强求,国家先前还不是难为那些知识分子?” 她哑然。 回到村子后,我拍拍脑袋,说:“真是的,荒废了一个多月。” 姑娘说:“对不起。” 我带她去买饼,村民见生意又来了,自然高兴。 我对姑娘说:“你给我一些本子和笔,说不定哪{yt},我找到别的东西,还有,你地址留给我,写信给你。” 姑娘满足了我的要求。她说:“你说的那个男人,是我老公,他带回文物后,保存着,不肯献给国家,两年前,我们没有关好煤气灶,什么都烧毁了,他才后悔。他很忙,又要出国,留下好多地址给我,嘱咐我去寻回它们。到了这里,没有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形。” 饼做好了,付了钱。我陪着她走到村口,在井边装足水,她笑着说:“再见了福大叔!”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在瞧见她的地方,我目送她远去。一切,似乎不曾发生过,我做了长久的一场梦而已。走进村里,村民们不时又提起那位大方的姑娘,原来,发生的事都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