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夕阳余辉下 (三)_晚霞一抹_新浪博客



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和前面的一样,但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致了。宋明远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闪现,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了我的心里。一直到整个行动完毕,我都处于恍惚之中,好像周围的一切,我热情参与的革命行动,突然间都与我无关了。我怎麽能如此对待一个老人,一个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愧疚之情一时间充满了我的心。傍晚,回家的路上,郁闷的我突然冒出个念头:不知宋先生现在怎麽样了?他的保姆走了,家里就他一个人,该不会出什麽事吧?一想到这儿,我马上决定回宋家看看。不管是否有人看见,我都要回去看看。

我再次走近宋家大门,这时天色已经转暗,西下的斜阳只剩下半张脸,余晖洒满天边。树梢轻摇,送来一缕缕微风,驱赶着白天的酷热。我心情忐忑地迈进大门,猛一眼看到斜卧在地的宋明远。我急忙跑过去,俯下身,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到这个样子,我吓得够呛,赶紧用手试了一下他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我取下他脖子上挂的牌子,抱着他的头,轻声地叫道:“宋先生,宋先生,你醒醒呀。”叫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回应,我一摸他的额头,天哪,滚烫。应该是中暑了吧,三伏天太阳底下跪晒半日,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我放下他,从井里取来凉水,又从他的卧室里找来一块毛巾,沾水后,放在他的额头上,反复几次后,宋先生有了反应。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我在,感觉很意外,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怎麽是你呀?还没回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说:“我,怕您有事,来,来看看您。”宋明远愣了一下,向周围看了看,如有所思地说:“我是睡着了。”他把头转向我,温和地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天要黑了。”说着,就要起来。一阵头晕,让他的身体晃了一晃,我急忙扶住他:“您烧得厉害,应该是中暑了。来,我扶您进屋。”说着,我用手搀扶着他,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宋先生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声:“谢谢你。”我搀着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正房,扶他斜靠在床上,然后替他从暖瓶中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说:“先喝点水,您饿了吧?要不要我帮您做点稀饭什麽的?”宋明远咽下一口水,对着我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饿。”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也许是我一身绿军装的造反派装束让他有些看不习惯吧。然后,他关切地对我说:“谢谢你,好姑娘,别在我这儿待太旧,让人看见了,会给你惹麻烦的。”我刚要解释,他又摇了摇头:“别说了,照我的话做,马上回家去。太晚了,家人会担心的。”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坚决,让我不好再说什麽,只能点点头。见我不再坚持,宋先生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离开前,我为他打了一盆凉水,摆在他床头的椅子上,还递给他一个湿的毛巾,让他敷在头上。他望着我,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光彩。走到屋门口,我回头看了看他,见他也在注视着我,本想说些道歉的话,说些安慰他的话,结果,都没说出来。来到大门口,我想起了白天偷出来的那些书,走到墙角一看,嘿,还在,我左右看看,没人,就像个小偷一样,抱起书,一溜烟跑出宋家。

“从您那儿拿回来的那些书,对我很有帮助,它们就像一扇窗子,让我看到了与现实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从回忆中走出来,我对身边的宋先生说:“要是早一点认识您就好了,一想到那些被烧掉的书,就觉得可惜,太可惜了。”宋先生叹了一口气:“那些书,大部分是我第二位妻子赵媛的,她是个很喜欢读书的人。”宋先生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赵媛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个永远的痛,就像{dy}任妻子李娴如的死一样。我对赵媛的了解,是从抄家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半宿没睡着,白天发生的事,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现。宋先生这个人,他的遭遇,成了压在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让我很不舒服。不仅有愧疚之情,还有对他这个人的好奇之心。夜半时分,我打开台灯,搬出藏在床底下的那些书,随意浏览起来。突然,一张发黄的照片从书中掉了出来,我拿起来一看,是中年的宋明远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合照。宋先生身穿国民党军装,肩膀上有两颗星,出身军人家庭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将军衔。哇,他竟然是个中将,官不小啊,爸爸36年参加革命,37年去延安,38年到苏北新四军任政委,十几年出生入死,参加过无数次战役,55年授军衔时,也只是个少将。看来这个宋明远,比我父亲还有本事。握着这张照片,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这个女人,大概就是宋先生的第二个妻子吧?我想起了,在批斗的现场,宋先生说的那些话。好标致的一个女人,怎麽会死的那麽早?人说,红颜女子多薄命,看来这句话放在宋夫人这儿也适用。夜静悄悄的,夏风顺着半开的窗子溜进卧室,带来一丝清爽。不知宋先生现在好些了吗?今天可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想到白天的事,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三天以后,我耐不住对宋先生的关切之情,傍晚时分再次潜入宋家。说潜入是因为红色风暴铺天盖地,宋明远这样专政对象的家,像我这样根红苗正的革命小将是不应该经常光顾的,除非和大家一起去批斗他。所以,这样的不合时宜的离谱行为,{zh0}隐蔽进行,不宜见光。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宋家的院门,发现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xx不见了几天前的狼藉景象。我悄悄地走进来,回身关好大门后,向正房走去。只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林雪”,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宋先生围着围裙站在厨房的门口。他能起来了,我心中放松了些,走过去小声地说:“来看看您好些了吗?想不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谢谢,谢谢。当然记得,林海雪原的林雪,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没忘。”宋明远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说:“来,进屋坐吧。”他领着我走进西厢房,也就是紧挨厨房的那个小房间。我记得前两天来的时候这里好像是客房,有沙发,茶几等家具。现在进来一看,xx变了样。一张单人床靠里,窗口一张写字台,屋内一共3把椅子,靠墙摆一个衣柜,门边有一个脸盆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布置。看到我有点惊讶,宋先生说:“过两天有两家人要住进来,我把那边的两间屋让给他们住,我住这儿。”宋先生平和地说着,好像在聊他人的事。“坐坐,”宋明远让我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然后摘下围裙,倒了杯凉开水递给我:“实在没有什麽好招待你的,喝点水吧。”我起身双手接过杯子:“谢谢宋先生,您病好点儿了吗?”“还好,没什麽大碍。”宋明远回身坐在床上,和蔼地看着我,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两次来看我,谢谢你了。你住在附近吗?”“没有,我住西城,坐车过来要一个来小时。”“那麽远还跑来看我。”宋明远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的注视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低头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两袋奶粉,两罐猪肉罐头,还有一些退烧药,xx药,递给他说:“这是给您的。就算病好了也要营养一下。”宋明远接过东西放在床上,看着我说:“你费心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地下,话也说得不太连贯了:“其实,我,那个什麽,我觉得,挺对不住您的。真的。”宋明远拍拍我的肩:“小家伙,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那天的事,和你又有什麽关系。你来了也好,不来也罢,都无法改变事情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耿耿于怀?”“我心里挺不舒服的,这几天哪儿也没去。从小到大还没干过这样的事。”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想到革命是这个样子的,真的,没想到。”

不知为何,我在宋明远这儿能说出我在家里也不敢对父母说的话。从树林里开始,我就觉得这个老人很亲切,经历了这一大堆的事儿后,这个感觉更加强烈。宋明远叹了一口气:“唉,人世间就是这样,风风雨雨,将来你会慢慢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用黑白,用对错,用革命和反革命就能分清楚的。你的路还很长,这个世界也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相信我,你的将来一定是光明灿烂的。”宋先生说的很坚定,很自信。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到未来的,但我宁愿相信他的话。因为这些话,让我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您的伤怎麽样,有没有去看医生?”我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痕,似乎还未xx长好。“没事,都是些皮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天就好了。”宋明远笑了笑,说:“幸亏你们这些人工夫都不行,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要撑不住喽。”他还笑得出来,我有些不解,这事要放在我的身上,我可是潇洒不起来。“您不怕他们再来?”我有些担忧宋明远今后的日子。“怕有用吗?该来的迟早要来,与其逃避,不如勇敢面对。我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生死,早就看透了。这条老命,要是他们想要,拿去就是了。我没有遗憾,我做完了我该做的一切。”宋明远的眼中露出一丝苍凉。是啊,一辈子下来,到了黄昏时分,还要受这样的打击,换成谁也不会好受。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麽。沉默了一阵,宋明远问:“还没问过你,令尊和令堂都是做什麽工作的?”“我父亲是个军人,在总参工作。妈妈是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原来你是军人家庭的孩子。有兄弟姐妹吗?”我摇摇头:“没有,我父母就生了我一个。”宋明远开心地说:“原来你是个千金小姐,难得啊,难得。”“难得什麽?”我不解地问。“难得你有这样好的性格。看起来你的家教很不错。”他眯起眼睛,欣赏地看着我。他的话让我很高兴:“我父亲以前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后来去了延安,再后来到了新四军,然后是四野,49年进入总参工作。”我一口气把父亲的履历背了一遍。{zh1}说了一句:“不过,他没您本事大,55年才授了个少将。”宋明远哈哈大笑:“你怎麽知道我比他本事大?”我本来想说:我有您的穿军装的照片,知道您是个中将。转念一想,不妥,现在还不能说这个,话到嘴边变成:“我听同学说的,您是个中将,显然比我爸官大。”“啊,你是这麽看得,嗯,也算是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不能接受你的这个观点。”宋明远接下去又问:“以你的家庭背景,现在这样的时候,你来看我,父母会同意吗?”“我没和他们说。准确地说,这些日子他们都很忙,父亲一个星期没回家了。母亲在医院也是忙得昏天黑地,经常半夜才回来。”“是这样。”宋明远看了看窗外:“我这里马上就有人来住了,人多眼杂,以后你{zh0}还是少来我这儿,免得给你的父母添麻烦。”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支钢笔:“这是那天他们从您这儿拿去的,我帮您要回来了,还给您。”宋明远接过笔看了看,又把它递回来,说:“这支笔是我第二位夫人送给我的,跟了我很多年,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我连忙拒绝:“这怎麽行,这麽贵重的物品,我不能收。”他笑了笑,慈祥地说:“我们有缘,是难得的缘分,而我现在,实在没有什麽可以送给你的,小小一支笔,不成敬意,你就收下,留个纪念吧。”说完,把笔塞在我的手里。我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老爷子这是在告别呀。也难怪,今天不知明天事,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我默默地把笔放在书包里,起身向他告别。宋明远送我到大门边,说:“我就不方便远送了。外面很乱,一个人路上小心。”说着,把手伸给我。我握住他的手,有些难过地说:“您多保重。”他双手紧握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从宋家出来,我心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失落。听他的话,他是不想再见我了,也是,我们这样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再来往。我摸着宋先生的笔,想起了他刚才的话,这是他夫人送的。这麽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他竟然送给了我。想到这儿,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甜甜的感觉。要不是随后而来的风暴,也许我和宋先生的交往也就止于此处。

“那天晚上,从您家里出来,我觉得也许以后再也见不着您了,心里有些失落。”宋明远笑着说:“那天,你走出大门后,我望着你的背影望了很久,一直到看不见为止。我倒是觉得,和你的缘分未尽,只是没想到再见之日来的那麽快。”他把身子转向我:“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以你这样的家庭出身,怎麽会对我这个老朽,一个被改造对象有如此的兴趣?”我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您常说的缘分吧。”风摇动树枝,发出沙沙响声,我告诉他说:“从我{dy}次见到您,就觉得您是个不平凡的人,您的眼神,言谈举止都告诉我,您身上似乎有一些秘密,在等着我挖掘。接下来的抄家,又让我见识了您身上英雄的一面,一个夕阳中有些凄凉的背影,一个不可被征服的灵魂。总之,您这个人让我觉得既可亲又神秘,让我没办法远离。就是这样。”听完我的话,宋明远静静地端详我好一阵。末了,他缓缓地说:“抄家的人群中见到你,我有些意外,依我看,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不协调,不合适。冰雪般纯洁,无瑕,怎能和一群垃圾,疯狗混在一起,这不是对人性的亵渎吗?后来,你的行为告诉我,我的直觉没错。虽然不知为何你身处其中,但和他们那些人xx不是一个路子。你善良,聪明,极有同情心。我很为你担心,很怕你在这场{swql}的风暴中,迷失了自己。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还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难免步入歧途。所以,当你的家庭出事后,我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你一把,不能让这大风大雨,把你这根小苗给毁了。”宋明远的话,让我想起了风暴初来的那个晚上,我和父亲的灯下长谈。那是个令人心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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