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上的音乐

    听说高铁通车了，很想去体验那种飞机去掉翅膀后在地面上飞翔的速度。但据体验过的人说，坐高铁跟我们以往乘坐的火车不同，我们几乎听不到火车行驶的声音，窗外景物由于高铁飞一般的速度变得抽象而失真。也许，高铁行进的速度让我们办事的效率提高了，但是却找不到昔日乘座火车时那种诗意的感受，一如钢笔取代毛笔，书写速度加快了，却没有毛笔书写时那种优雅的姿态与平和的心境。慢慢行进的火车中，我们可以放下心来欣赏火车窗外美丽的景物：村庄、田野、河流……恰如一卷绵延不尽的画轴在我们眼前展开；深夜时分，还可以听车轮撞击铁轨时发出的咔嚓声，在我听来，那是最动听、最美妙的音乐。

    深夜时分，捧读余光中的散文《记忆象铁轨一样长》，其中有一段写道：“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摄人。至于轮轨相激枕木相应的节奏，初则铿锵而慷慨，继则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每当看到这里，便想到童年时坐火车的经历。
    当我还在襁袍中的时候，就开始坐火车了。我最早听到的音乐就是火车在铁轨上行驶的声音，这也是最动听的音乐。母亲说，我听着车轮碰撞铁轨的声音，很容易入睡，火车行驶时的“咔嚓”声就是最动听的摇篮曲。尽管那音调异乎寻常的单一，几乎没有什么音律的高低和变化，而且总是一再的重复，从旅途的开始直到结束，总是没完没了地“咔嚓-咔嚓-咔嚓”，但是当火车驶经不同的路段，用不同的速度行驶时，节奏有了快慢,音质也有不同。
    我三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到北方的xx去看望父亲。我们在铁山火车站上车，途经武昌，信阳，郑州，邯郸，石家庄……24小时的旅途，看不完沿途美丽的风景。
     一路上，火车过隧道，穿大桥，在中原大地上悠闲地吐着烟圈。火车“咔嚓-咔嚓”，它敲击着我稚嫩的耳膜，让我感到轻柔和亲切，感到岁月悠长，时光无恙，xx衰老，在这绵延不断地“咔嚓”声中，我觉得生命是永恒的。没有死亡的感觉，家乡堂屋里那个黑漆棺木不过是空间的容器，它永远无法囚禁时光的车轮。这“咔嚓-咔嚓”之声，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广阔的天地，一个无法预知而又充满希望的未来，我感到祖国的大地是如此辽阔，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完，也很愿意永远地这样走下去。
     火车“咔嚓-咔嚓”，从白天驶向黄昏，从黄昏驶向夜晚。声音显得轻柔而舒缓，我躺在母亲的怀里，迷糊之中，车厢顶篷上那昏黄的车灯光线柔和、恒定，让人感觉象是泡在一片橘黄的温泉之中。在这“咔嚓”声中，我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有关家乡的意象一如电影片断般在我脑际闪现：闪烁着煤油灯昏黄光线的老灶头；火光映照下，灶口黑墙上晃动着的巨大人影；后山上老岩岭的半夜狼嚎；油菜花开时节，那被油菜田淹没了的乡间小路；油菜花丛中，被蜜蜂的“嗡嗡”声迷晕了头脑的姐姐；那个给我抄油盐饭，结果把蚂蚁抄进饭里，还骗我说米饭中无数个小红点似的蚂蚁尸体是红糖粒的爷爷——这些家乡的人和物，都随着那火车的“咔嚓”声一同飘入了我的记忆深处……
    火车“咔嚓-咔嚓！”，突然“呜——”的一声，对面一列火车呼啸而来，与我们相对而行，擦肩而过。一节一节的火车皮，象是手风琴那一排一排的页片，在转弯时收拢，展开，旋既又远去。黑黑的煤炭，圆圆的木材，长长的油罐，我能感觉到那煤粉的味道在窗外飞扬；码地整整齐齐的圆木是树木的尸体，我能呼吸到松脂的清香。每当碰到火车错车，我都会立刻惊醒，感到兴奋而不安。
    火车“咔嚓咔嚓”，呼啸着钻进了隧道，从突然的光明中一下子撞入了黑暗，行驶的声音也突然变得沉闷，“孔咚孔咚”，象是一只巨龙钻入了它的洞穴，在里面疲惫的喘息。感觉我们随着火车一起堕入了深渊，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再也见不到光明。那“孔咚孔咚”之声，不再显得柔和而亲切，却似一种重复而强烈的不祥之音：仿佛是巨龙奄奄一息的呷吟，是女巫喋喋不休的咒语，是死神冷酷无情地警告，是地狱门口勾魂的铃声，使人无法把握，无法预知铁轨行进的确定方向，我们不知道火车要驶向哪里。在厚重的黑暗中我感到压抑和不安，感到喘不过气来，小手常常会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角，黑亮的瞳仁透着恐惧。
     当光明“咣”地一下撞开我们的眼瞳时，心就象降落伞一样张开了，快乐也随之而至。
火车“咔嚓-咔嚓”，经过郑州黄河铁路大桥。这让我感到力与美的结合，音乐与几何的结合。“咔嚓”之声清脆，悦耳，轻快，有力度，充满钢铁的质感，如直线般流动，一如那桥梁两边的几何钢架，人字形的，木字形的，米字形的，在眼前一晃而过，象是一个个身材高大的卫兵在窗外飞奔。这是整齐有力的xx进行曲，一改夜晚的柔和，一改在隧道中的那种不祥之音，它坚定不移，永往直前，势不可挡，无坚不摧，任何企图阴止它前进的障碍，都会被它辗得粉身碎骨，哪怕前面是一座高山，它也会一头撞上去；哪怕前面是一处断崖，它也会一跃而下；就算是刀山火海，就算是天蹋地陷，它也会从容赴难……我能感到整个车上的旅客的面部表情也变得亢奋，如钢铁般坚毅。这金属与金属的撞击之声，斩钉截铁，坚定有力，给我增添了力量，灌注了某种激情，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对新环境的想象，我感到还有比家乡更新鲜的、更有诱惑力的广阔天地在等待着我。
     我的思乡心情渐行渐淡，火车的车轮在碰撞铁路大桥时，“咔嚓-咔嚓”，窗外那条条钢梁，就象是无数把剪刀，把我思乡的书页一页页的剪掉……风卷残页，飘向窗外，一片又一片，在火车身后空荡荡的两行铁轨上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