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就像魔术师上下挥舞的手掌,既能将海市蜃楼化为触手可及的的繁华之地,也能把曾经的熙攘人群变成被风吹散的流沙。拜光阴所赐,总是有那么一瞬间,身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我们得以茫然无措地停下脚步,将生活按下暂停键,转而播放曾经的际遇。
那一年的大年初二,阳光正好,村子里的鞭炮声稀稀拉拉,年纪尚幼的我和玩伴阿树沿着村前的石头路奔赴崖底坪,穿过种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一个比镇上的圩日还要热闹的地方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里的人群像路边水洼里被搅动的水流,来回流动,我们进入人群,像两只快乐的小鱼。
沿着早已干涸的河床两边,凌乱地摆着一些摊位,在一个桌上摆着几个玻璃缸的酸摊旁,酸味四处飘散,口水直流的娃崽和妹崽围在酸摊前,用竹签挑起着像弹簧一样的酸萝卜条,伸着长脖子吃。一个冒着烟雾的纸炮偷偷溜到他们脚下,然后“嘭”的猛响起来,妹崽们吓得跳了起来,才吃了一点点的酸萝卜掉进了泥巴里。不远处,拥成一堆的后生们得意地打起了口哨,噼里啪啦地笑了起来。一个厉害的妹崽骂了起来,哪个牛畜生丢的炮,跌进屎坑去短命死。那边的后生又笑了起来,哟,这个妹崽厉害啵,阿哥再送你一个。一个镰刀柄那么粗的地雷炮就扔了过来,后生在嘻嘻笑着,谁料那个刀子嘴巴的妹崽拾起地上还未着完引线的地雷炮朝他们扔了回来,地雷炮轰的一声,那群聚成一堆的后生像一滴砸在地上的水一样跳开了。
酸摊旁边有甘蔗摊、纸炮摊,还有嘎吱作响的棉花糖摊,硕大的棉花糖插在摊主身旁扎起的草垛上,象一朵朵从天上摘来的白云;各种形状的气球被吹得鼓鼓的挂在玩具摊前;还有人在平地里摆了一排一排的香烟和小瓷器,在不远处画一条线,让客人在线外向里面的东西套环环。
当然,在这样的地方是少不了赌摊的,有人摆着一块金钱葫芦的布子,嚷着:“金钱葫芦,红鱼蚂拐,要想发财,快快赌来!”大人们一般不玩这个,他们总是围成一圈,圈中央摆放的塑料布上堆着玉米粒,玉米粒旁边压着一本书。庄家从玉米堆里抓出一小把放在旁边,用纸遮好,说一声,下注,旁边的人就纷纷拿出钱了,分别押在书本的四个角上。下注完毕,庄家揭开遮在玉米的纸,用一根棍子四颗四颗一股地拨开玉米粒,结果揭晓时,旁边的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暗自庆幸,有的脸上盛开了鲜花;老人们呢,就在一个角落里几个人围在一起,嘴巴里叼着卷烟,皱巴巴的手懒散地甩出大字牌,一局牌完了,赢了钱的老头咧开嘴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数着手里一叠揉得发皱的纸币。旁边的老头摇着头数落他,哟,这个格佬(老头)呀,就是狡猾,比猴子还狡猾得多咯。
河床旁边的山上,有个像嘴巴一样张开的岩洞,这里,以前曾是一座供奉着观世音和关帝、社王的寺庙,那些古老的神灵早已毁于xx中那些怒气冲冲的年轻人之手,现在,有人在岩洞里放起了电影,吸引着精力过剩的新一代年轻人。
山的另一边是一片顺着山脚倾斜而下的草地,草地上有成双结对的人坐在一块对山歌,这些仍然用歌声互述衷情的人们年纪日渐衰老,他们指着在人群里嬉闹的年轻人说,现在的这些年轻仔早就不会唱歌了,只会用纸炮炸妹崽。
我和阿树买了火柴炮,吃过了萝卜酸,在人潮里来回流动两三次,忽然想撒尿。于是我们就爬上山去,找到一个隐蔽的灌木丛,正准备解开裤带让鸟儿出来晒太阳,却听到灌木丛后面依稀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爬了过去,拨开了挡在眼前的小树,只见一个后生仔和一个妹崽缠在一起,妹崽就是刀子嘴的那一个。我们心跳咚咚地走到另一侧撒了尿,然后分别拿出火柴炮,一人划燃了一个,使劲丢到灌木丛后面去……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人们汇聚,人们散开,那时候,这样的热闹能持续到大年初十。
在外漂泊多年之后,我在前年回家过年,大年初三,我一个人骑马到崖底坪去,那个曾放过电影的岩洞早已长满了凌乱的荒草,草地上的甘蔗林被风吹得沙沙直响,我甚至怀疑当年的景象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