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雍正五年,七月十一,凌晨寅时。 夜阑人静,整座圆明园都在熟睡。 浓雾,冰针,疾风,啼哭…… 怎么会?这个噩梦我已经两年半没有做过了…… 我又是慌乱,又是惊惧,抱着上身坐在地上,蜷成一团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像抖筛子一样。 忽有纤细诡异的呼喊声穿空而来,“救我,妈妈,救救我……”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是梦,我并不在这里,这些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我紧闭双眼,捂住双耳,哆嗦着双唇,喃喃自语。 渐渐的,那呼喊声弱了下来。 感觉那恐怖的声音终于消失,我惊疑不定地缓缓挪开捂住了两耳的手。 “您为什么不救我?”却不料忽然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含着无限幽怨质问道。 “啊!”我尖叫一声,拼命挣扎,“你已经死了,我是不可能救得活你的!” “不,刚才我向您求救的时候,还是活着的!是您,是您不管不顾,放任我去死!”他提高了音调,愤然道。 什么?我心一窒,“你不是他。xxx?” “我是您的,另一个小孩……”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无力地滑落。 我的心蓦然紧缩,倏地睁开了眼,看见了他的脸,“不……”声嘶力竭。 骤然惊醒。 冰针疾风尽消逝殆尽,厚厚的燥热空气压着我的胸口,闷得慌。 “琴儿,琴儿!”身侧,有人在推我。 我木木地转过脸去看他。 他长出一口气,“你总算醒了。” 我静静盯着他看,眼神分外茫然。 “你做噩梦了。”他擦拭着我额上渗出的汗水说,动作温柔,语气平淡。 噩梦?我眼皮一跳,瞬时间全都记了起来。 匆匆一掀毯子,我翻身就弯腰伸手到床脚边找鞋子。 “你要去哪?”他问我。 “我觉得绶恩有危险,我得过去看看。”我已经穿好了鞋子,抓起外衣一边套袖子一边短促回答道。 他默然。 衣服也穿好了,我快步奔到梳妆台前,点起一个烛盏,屋里顿时明亮了起来。 “你梦见什么了?” 听见他的问话,我刚刚捡起齿篦的手停在了空中,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又开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别害怕!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下了床,走了过来,揽住我轻声说。 好一阵,我才低低回答,“我梦见绶恩他……死了……” “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个梦,可是那感觉,很真实……”微顿片刻,我的头倒进他的颈窝,补充道。 他拥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室内寂静,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悠长沉稳,贴着我的耳廓,很清晰。 凝神倾听着,我紧绷的一颗心一点一点慢慢松弛。 “那,我给你绾发。” 半晌,他的手从我的腰间撤走,指尖细细勾过我的额角,将一缕缕青丝拢进掌心,温声道。 “胤禛,谢谢你。”我心头一酸,轻叹道。 只可惜,这温馨宁静仅只是极短暂的一小段。 “皇上?”须臾,门口传来苏培盛惴惴的问询。 我身一颤,腾地立了起来,紧紧拽住了胤禛的手。 真的出事了,我的梦不是没来由的! 我的心中满溢惶恐。 胤禛反掌握住了我,“你先别急!苏培盛这时候来,不一定就与你的梦有关。”他柔声安慰我说。 热度从他的掌心渗进我的皮肤,我心微定,咬着牙关发出一个弱弱的鼻音,“嗯。” 看我xx下来,他腾出一手将我按回座上,“那我先出去一下,你在这稍等一会,答应我,不胡思乱想!” 我勉力压抑心中惊乱,轻轻点点头。 “乖。”他倾过来,捧着我的脸轻吻一下额头,转身出了门口。 烛影浅淡,仿佛薄薄的水烟。 我记起{dy}次见到绶恩,那么小的一张脸,那么亮的一双眸子…… 我记起他{dy}次张开小嘴喊我,“安……伯……娘……”,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挤出来…… 我记起他{dy}次学会走路,脱了我的搀扶,歪歪斜斜地迈着短腿,扑进弘历的怀里…… 我记起上一个季节里,他因患过敏病而卧床静养,半夜时分,他推醒趴在床边睡着的我,很贴心很懂事地说,“安伯娘,我现在不难受,您去休息会吧。” 我记起就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里,他和弘历藏进大桂花树碧绿茂盛的枝叶里,瞅着我经过倒下无数的萤火虫,光芒点点宛若星辰,翩翩绕我漫天飞舞,如梦如幻,美得令人窒息。 没有十月怀胎,他也是我的小孩。 他哭了,我的心会痛。 他病了,我的身会痛。 感觉一阵凉风过,我会轻轻蹙起眉头。 看见路上有个坑,我会拿来铲子把它填平。 因为,我有个小宝贝,我那样爱他,总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冻着,会不会摔跤…… 烛泪静静淌着,我静静想着。 烛光微微晃了一晃,我缓缓转身。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他回来了。站在昏暗里,一动不动,像一个影子。 我的一颗心,陡然下沉,坠入无底深渊。 颤颤巍巍,我试着站起身来,却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霎时间,天旋地转,我像一片秋天枯黄的落叶,轻飘飘往地面贴去。 然而,兀然有一只宽阔的大手出现,一把将我从半空之中捞了起来。 “琴儿……”他抱着我,满眼的痛,满脸的疚。 我深吸一口气,“带我去见他好吗?我想看看他。” “还是别看了吧。”他皱紧了眉头,指尖轻轻拂过我的鬓梢,“没亲眼见着,就不会觉得他真的走了……” 我静静注视他良久,悠悠阖上一双眼开口问道,“那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声音很冷,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他面容一滞,迟疑了好一会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回答说,“是被人用被子捂住,活活闷死的。” 话音入耳,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像是有只手嗖的一下把它攥出了胸腔。 活活闷死的……我按着胸口,觉得那下面空荡荡的,呼呼呼贯穿着刺骨的冷风,飞速带走了残余在我身上的所有热量。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我乍然睁眼,射出两道凛冽寒光。 他微微一惊,垂下了眼睑,唇线扯得紧紧的,“还在查。” 也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力量,我挣脱了他一双手,从他的怀里站了起来,又转身从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随手捡出一根素白银簪,快速地将一头及膝的长发盘起,固定成髻。 回身来,我见到他一脸的愕然仍在。 我扬唇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环住他的颈,在他的耳边低语道,“我要去找那个杀死我宝贝的凶手了,祝我好运吧。”说完便撒了手,曳然往门口行去。 “琴儿。”伴着一声轻唤,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我悠然侧身回顾,正正见到他眼角眉梢涂抹着的浓浓忧色。 缓缓撸下了他的手,轻轻拍两下,我的唇角绽放两朵笑靥,吐出两个字,“放心。” 他的眼底波涛汹涌,却终还是无言袖手,放我离去。 伸手一推,门洞大开。 屋外星月辉煌,虫鸟噤声。 好一个静谧美丽的夏夜! 我提裙跨过门槛,步履格外平稳。 跨过另一个门槛,“噗通”,由凝夏领着,宫女太监跪了满满一院子。 我立在门口,目光冰冷,扫过每一张面庞,不放过一丝表情微动。 末了,我轻描淡写道,“跪吧,都在这好好儿跪着。不过,也别干跪着,一个个都多动动脑瓜子,把自个的话想好编圆了!否则迟些,我出来问话,若是答不上来,可休怪我无情!”音调不高,但夹着森森威严。 话毕,我哼声一抖衣袖飘然从中穿过,再跨过一道门槛。 屋内没有点灯,费了点时间,我的眼睛才适应那郁重的黑暗。 我辨析出一个人影。 他一袭洁白单衣,孤单地坐在床沿,身姿冷峭,声色不动,像一座静穆的雪峰,泛着耀眼的银芒,摒弃世间一切污秽。 然后我看见,他用双手平托在膝上的……立时脚下一软,感觉到一阵晕眩。 我xx艰辛地挪动两条腿,走到他们的面前,慢慢地屈膝跪了下来,又慢慢地倾下脸去,贴上了绶恩青紫色的脸颊。 “弘历,你哭出来吧。虽然额娘教过你‘男儿流血不流泪’,但是今天,你可以流泪。”我温暖着绶恩永远都不可能被温暖的沁凉脸颊,淡然出言,语气波澜不惊。 片刻,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上方涟涟滚落,穿透我高耸的发髻,濡湿了我大片的头皮。 耳际持续着弘历细碎的啜泣声,我的眼眶也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然而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凶手还在逃,我的泪,还没到落下的时候。 流霞千尺,金芒万丈。天大亮了。 我在院子中央站定,环顾一周,挑眉问道,“是谁{zx0}发现的?” “是奴婢。”有一人跪出一步,颤声回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 “奴婢……奴婢……”她结结巴巴地,半天吐不出下边的话。 “是真的说不出?还是不愿说?”我冷笑,“信不信?我可以叫人把你的嘴缝起来,让你下辈子都说不出半个字!”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奴婢说!奴婢全都说!”她吓得涕泪直流,一个劲地磕头道。 “现在这小嘴儿倒是灵活了啊?噼里啪啦跟倒珠子似得!”我讥讽道。 “可惜晚了!你们几个,去把她的嘴给我缝起来!”我右手随手点几个人头道。 “主子,奴婢知错了!求求您放过奴婢吧!”她扑上来,欲抱住我的小腿。 我急忙闪身避开,同时厉声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是也想跟着她一起受罚吗?” 那几人对视几眼,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一下!”人群里突然跳出一抹倩影,飞到那个丫头身侧,张开双臂护住了她,急声道,“主子!您想怎样惩罚我们都有理。是,朱珠她失职了,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引致大祸。可是奴婢认为,当务之急应是找寻凶手,而不是问责!” 我双眸紧缩,锁视她一张秀脸,冷嘲道,“找寻凶手?那末,你倒是说说看,这凶手怎么个找法?” 她垂眉思索片刻,娓娓答道,“事发时刻,尽管朱珠因人有三急,离了小阿哥的身边,但奴婢却自始至终守在了房门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不要说人,就连乌蝇也没飞过去一只。由此,奴婢可以断定,凶手一定是从窗台入的屋,您或者可以派人去查探一番,也许能够发现点蛛丝马迹。” 我脑中各种思绪交涌,若沸水翻腾,但面上始终保持平静,“好,我现在就派人去查探,如若无果,我便将你与她一并处罚!” “漆棋无怨无悔。”她扬起下巴,言词铮铮。 我鄙夷地轻哼一声,吩咐道,“凝夏,你挑两个眼尖的去找找看看。” “是。”她喏声应道。 一炷香功夫后,他们回来了。 “可有发现?”我问道。 “有,在窗台边的花圃里找到一朵簪花。”凝夏很小心地用一片帕子垫着呈给我,道。 众人面上的紧张神色顿时一舒,都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 我接过,捧在掌心细细端详,“紫金为体,冠处巧用绿松石作叶,红珊瑚作花,米珠缀成蕊,造型端雅华丽,这般精致不凡的饰品,内务府定有记载……” “给我查!狠狠地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丢了这一朵簪花!”连帕带簪,我重重往凝夏身上一掷,凛声道。 我看出了簪花的精致不凡,却没想到它不凡到……查起来毫不费力。 内务府的陈公公只看了簪花一眼,便给出了回答。 这件簪花一式造了六件,全部配给了一个人。 皇后。 我无语仰起脸。 明亮的阳光刺得我的一双眼,生生的疼。 “都起来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我虚一晃手,“凝夏,服侍我更衣。” 走出两步,我又停了下来,“洛萱,你去陪着四阿哥,穷尽方法,务必劝他把小阿哥放下。” “奴婢遵命。”她哽咽道。 我微微一愣,她为何也哭了? 镂月开云。 “你如今带着这朵簪花来找本宫,莫不是要指责这趁夜翻窗xx的是本宫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皇后一个气急攻心,咳嗽不止。 “熹妃不敢。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熹妃请皇后娘娘取出那六朵簪花一示,也仅只是为娘娘的清誉着想,并无其他。”我毫不为所动,慨然言道。 “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一旁惊起一个尖利的嗓音,“你先是煮了我墨书姑姑,后又气死了我额娘,现在还不放过我皇额娘!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前日走来说我皇额娘的梧桐树害得你的孩子病了,今儿又走来说我皇额娘的簪花害得你的孩子死了!分别是你处心积虑,处处针对! 即便今日我皇额娘拿不出六朵簪花又如何?保不准就是你买通了什么人,偷了一朵出去,玩起了栽赃陷害的阴暗勾当! 你也当真够恶毒,为了争权夺位,竟不惜杀死自己亲手抚养的孩子!” “啪!”清脆响亮的一记巴掌。 福惠捂着通红的脸颊,瞪圆的眼眶里燃起了熊熊烈焰,咬牙切齿道,“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啊……我跟你拼了!”他把长辫往脖子上一圈,就要向我撞了过来,像一头见了红的疯牛。 有几个太监见势不好,赶忙近前来,又拽胳膊又抱腰,拖住了他。 我却低头怔怔看着发麻的掌心,仿佛一下子傻了一样。 “都闹够了没有?”入口处,陡然炸响一声严厉的叱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伏一片。 只有我,还失魂落魄般的,呆呆地站在那,像是从这个世界割了出去,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明黄色的龙袍在我的眼前停下。 我xx缓慢地抬起头,乞求他道,“你说……你说,你相信我……相信我没有恶意诬陷皇后……相信我没有杀死自己的孩子……”声若游丝,绵软哀凉。 他双眸一片幽黑,犹若深深古井,看不穿丝毫情绪。 “你不信我?”我身一颤,摇摇欲坠。 “为什么?因为那个梦吗?来得未免太过巧合了一点?是不是?”我凄然而笑。 他漆黑的眼底倏然掠过一道血痕,唇角微微抽动,却始终未有只言片语。 “好,你很好!很好,很好……”我喃喃念叨着,跌跌撞撞倒退两步。 “额娘!”一道白色身影像一阵疾风,贯穿了人群。 “你怎么来了?”我略微一愣,责道,“出门怎么也不加件外袍,这衣衫不整的像什么?额娘教你的礼数,都听到耳根子后边去了?” 尔后又拉出一丝微笑,旋身拜礼道,“小儿顽劣,失礼尊前。还请皇上皇后开恩,不降罪于他。臣妾带他回去后自当严厉训诫,确保再无此类事件发生。” “去吧。”他的声音低沉疲倦,像是不堪重负。 “谢皇上。”我屈身起立,执起了弘历的手。 “额娘?”母子俩默默走了一段,弘历突然唤我。 “嗯?”我漫不经心应一句。 “额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像很多年前一样,就只有您和我两个人,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耕地您播种,我砍柴您做饭,春天采桃花,夏天剥莲子,秋天赏落叶,冬天堆雪人。您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再养一条狗,也不费神想名字,仍旧叫它丑丑……”他缓缓叙述着,一双清湛的黑眸越发地亮了起来,仿若沉醉的星辰。 “傻孩子……别想了。那是不可能的!”我停下步子,打断他,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他万分不解地看着我。 我暗暗长叹一声。 我如何能够告诉他?我能够离开,他却不能!因为,有{yt}他必须成为皇帝,乾隆皇帝!否则,我便会从这悠悠历史时空之中销声匿迹,不留一丝影踪…… 禁不住鼻头微酸。 天下虽大,然而我可怜的孩子却因了我的存在,被永远地束缚在了这座北京城里……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摸摸他好看的眉毛,说,“弘历,你若真听额娘话,就把这个念头统统抛了吧。至于原因,终有{yt},我会告诉你的。” 他目光灼灼凝视我良久,仿佛想要照穿我心底所有的秘密。 我分毫不乱,悠然处之。 “既如此,那孩儿唯有耐心等待了。”{zh1},他眸光一敛,半挑起了唇角。 我视线飘然移开。 后湖里,一池子的荷花正开地繁盛,离挖莲藕的时令还很有些时候呢。 等吧,等吧,人生有太多的东西,是要我们耐心等待的。 就快回到,远远便瞧见洛萱翘首颀立在院门口。 看着我们回来,她迎了上来,紧张地磨着一双手,欲言又止。 我手一摇,“你不需要道歉。是我要你‘穷尽方法’的,所以尽管四阿哥莽撞了,我却并不怪你,还要谢你,谢谢你让他终于还是把小阿哥放下来了。” “不是。是……怡亲王和怡亲王妃到了。”她咬咬下唇,轻声说。 我一怔,瞬而平复。也是,该到了。 他们十指相扣,依偎着站在厅门口。 我好些年没有见到过十三了。 他的容颜依旧修朗,但双鬓已经斑白,眼波亦凝滞黯淡。 听见我进来,他们抬起脸来看我,两手握得更紧了。 “对不起。”我站在他们的面前,像个做错了事,请求父母原谅的女儿。 “臣与臣妻来,是想接绶恩回家的,还请娘娘准许。”十三长眉轻轻抖了抖,语气十分恭敬。 难过再一次淹没我整个胸腔。我有什么用?甚至连一具尸身都守不住…… 喉头一哽,我回答道,“当然,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凝夏抱着绶恩走出来,心棠双膝登时剧烈一颤,几欲晕倒。 十三连忙搀住了她,却也是身形颤巍,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禁不住撇开了脸,不忍再看。 送他们离开。 心棠抱着用小被子裹好的绶恩先坐进了马车。 十三拧过身来,蠕动双唇好一阵,才低低叹一句,“你也要节哀。” “我会还你们一个交代的。”我看看马车里的心棠,又看看他,轻声说。 “还是随缘吧……”他顿了顿,“臣与臣妻并不愿皇上和娘娘因为臣的家事烦恼。” 家事……我强撑着眼皮半仰起脸,竭力不让满眶的泪意涌出来。 七月十五。 九州清晏。 皇帝睹一眼身侧的皇后,开口问立在下面的我,“原定三日后的弘历大婚之礼照旧进行,熹妃你认为如何?” 我一颗心坠坠的痛,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好久才答话道,“都依皇上皇后的吧,熹妃没有意见……反正,熹妃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不介意……再失去一个……” “你……”皇帝惊怒噎言。 我怎么了?我仰起脸凝视他,含着泪,抖着唇,俨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看这阵势不对,皇后忙出来打圆场,“熹妃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皇上,臣妾看哪,要不,这大婚之礼就改在宫里举行吧,婚后也让儿子儿媳们留在宫里头住下好了,这样我们也能和孩子们亲近点儿,您觉着如何?这样好不好?” 皇帝面色徐缓,“皇后所言甚是,那就烦劳你多费心了。” “谢皇上、皇后隆恩。”我哑着嗓子抽帕拜礼。 次日,皇帝领着一众妃嫔婢奴,由圆明园起驾回宫。 第二日,富察氏的妆奁由她的额娘送到了弘历的住所。 第三日,在紫禁城内的乾西二所,二人完婚了。 那一晚,我看见洛萱一个人缩在墙角跟里,哭得跟个泪人似得。 我躲在阴影里,轻声叹息。 爱字最伤人,情字最累人。千年来,都是如此。 心里那碗水,还得靠自己端平了…… 我再没去过养心殿。 皇帝也没翻我的牌子,他向来都少翻我牌子。 记得我问他时,他是这样说的,“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我每天都不出门。 但每天弘历和富察氏都会来请安。 富察氏有点像我,不十分漂亮,但眼神很安静。 我对弘历说我喜欢她,问他自己感觉怎么样。 他却答道,“额娘喜欢,我就喜欢。”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屈指敲敲他的脑门。 我想念绶恩。非常想念。 抚摸着他用过的饰品,穿过的衣服,捏过的玩具……我常常会被心底里延展开来的留恋击倒,于是忍不住想要流泪。 可是我还不能流泪,幕后凶手还没找到。 然而悲伤又总容易令人感觉时间缓慢、漫长。 尤其是夜间。 抬头看见天空明灭的星光,我总恍惚感觉是他在冲我眨眼睛。 侧耳听到树梢落下的风声,我又恍惚感觉是他在朝我咯咯笑。 天,我是这样地想念他…… 一个七天过去了,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桂花树上也渐渐冒出了米粒大小的黄色的小花苞。 我的生活却毫无起色。但我知道自己不能烦躁。不能。 又过了一个七天,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无星亦无月,万物都似浸没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里,诡秘得瘆人。 昏暗僻静的一角。 “主子说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这个是赏你的。”一个细嗓子道。 “多谢主子,也多谢公公您。”另一人喜道,“不知主子接下来分配给我的任务是什么呢?” “没有下一个任务了,你的使命已经全部完成了。”我从墙后转出来。 霎时间,灯火通明,强光刺目。 “来人,把他们俩给我绑起来!”我手一展。 养心殿。 “这么说,你一早就对这个婢女起了疑心?是叫什么来着?漆棋?”他高高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俯视我道。 “是。”我垂首立在堂下,回应道。 “那么,一直以来都是你为了麻痹敌人而作的一场戏?”他用极缓慢的语速问道。 “是。”我眼皮抖了抖,点点头。 “那么,我也是你掌握手中的一颗棋子?”他的语速更缓慢了。 大殿的金砖上骤然浮起一团团寒气,彻骨冰森,一下子仿佛把我的呼吸也给冻住了。 我不是个不懂得设防的人,整个大院,我都有布置暗影守卫。 所以,事情一发生,我就知道了,凶手不是外人,而是屋子里的人。 不是朱珠,就是漆棋。 可我不能确定。 于是我选择……顺着那人要的效果演。 既然她苦心设计,想要我与皇后之间反目成仇,我便如她所愿。 不能说我没有计算到胤禛的出场。 因为……我很清楚,我算什么,皇后算什么?我与皇后相争又如何? 只有他这个皇帝,才是中心,才是主角。 要我这个荣宠满身的贵妃与皇帝失和,才是整个局的最终目的。 于是我当着众人的面问他,他信不信我…… 我知道,在那样的情形下,他永远不会表态说他相信我。 他不能。 否则,在大家的眼里,他便会被看成是一个色令智昏的庸君。 这当然不可以。 我也有想过,要不要先和他通个气。 可经过一番仔细的思量,我决定不。 一来是解释不清,二来…… 你如何能使唤一个皇帝,要他听你指挥,按你吩咐地说话行事? 沦为我的一颗棋子,是他的悲哀,更是我的悲哀。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悲哀。 “我想知道,您将如何处置齐妃?”我沉默半晌,转了话题。 他的话里也透出寒意,“你希望我如何处置她?” 我再次沉默。 其实她什么下场,我并不是很在乎。即便她被处死了又如何,绶恩还是活不过来……我问,也只是想得个知字罢了。 {zh1},我怅然道,“一切但由您做主吧,我没有意见。”中间微顿,又接道,“若您没有话要再问我,请容我告退。” 摁着性子等了那么多天,等那个幕后主脑浮出水面,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没有力气在这里迎对帝王心思。 许久他才回答,语气平坦没有一丝起伏,“你去吧。” 次日,天大晴。 我坐在窗台边上,揽着那一箱子绶恩{za}的玩具,一件件拿出来,晒晒太阳。 凝夏走来和我说,齐妃被打进了冷宫。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头也没回。 三天后,八月初六。 傍晚时分,我正在书房看书。 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怎么了?我蹙起了眉。 “凝夏!”我喊道。 “主子?”她跑进来。 “外面怎么了?”我问她。 她眼神闪烁,抿唇不语。 “说!”我轻喝一声。 “是齐妃……”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她怎么了?”我觉得疑惑。 “她……她……她疯了……”她支支吾吾地。 “疯了?”我大吃一惊。 “呀……快拦住她,拦住她呀!” “熹妃,你这个毒妇,给我儿偿命来!” “啊……她疯了,一定是疯了,居然咬我!” …… 喧哗更近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突破了防御线,冲进屋里来了。 “熹妃!”她披头散发,面容扭曲,长伸十指,瞪着红眼,形若恶鬼,扫开众人,直冲我而来,“你还我儿命来!” 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我禁不住双腿打起了战。 “都是群饭桶!还不快把她给打晕了!”门外暴起一声大吼。 惊慌失措的人们这才醒悟,都抡起了拳头,往齐妃的脑袋罩去。 不消一会,她就被打趴下了,满面青肿瘫在地上,口中白沫和鲜血直流。 见着她倒下,众人仿佛瞬间给人施了定身术似得,一个个都傻了,动也不会动了。 “你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痴呆。 弘时死了吗?她以为是我杀死的他?我怔怔地看着她,也似呆了。 “又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抬下去?”又一声大吼。 人们乍然回神,匆匆忙忙张罗了起来。 只片刻,现场就全收拾干净了,人也都散了。 然而,我还怔怔地站在那,感觉像是在做梦。 须臾,走进来一个人。 他行到我跟前,语声苍凉,续续诉道,“血债还需血偿……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回身出了门口。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蓦地眼前一黑,天昏地暗。 “咚”,我的头撞上了一个硬物。 紧接着,“啪”,有一物砸上了地砖,发出清亮的破碎的声音。 “额娘!您怎么了?”一声疾呼。 我茫然睁开眼,“我没事……”继而侧目一视,猝然间泪流满面,嗫唇道,“你送我的白玉如意,摔碎了……多好的一件东西啊,怎么就让我给弄碎了呢?”我抹着泪探手去抓玉的碎片。 “碎了就碎了嘛,往后孩儿再送一百个,一千个给您。别捡了,当心伤着手。”他将我的手收在掌心,柔声哄道。 “没用的。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也都不一样……”我靠在他的胸膛,眼泪流得更凶了,止都止不住。 我怎么能不哭? 碎了的,不止是白玉如意,还有……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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