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萍(3)_天涯博客_有见识的人都在此_天涯社区
富萍
□ 王安忆


6、女骗子

  奶奶东家的大孩子,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虚龄十三岁,梳两条长辫子。每天早晨吃早饭时,奶奶就站在她身后,替她编辫子。早饭吃完,辫子也编好,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下午放学回家,总要带几个女同学来,一边做作业,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经常跟来家里的女同学中间,有一个比其他人都要年长,名叫陶雪萍。因为她留了两次级,所以要比同年级的学生长两岁,虚龄十五了。这一两岁的差异可不得了,是一道分界线。分界线这边还是孩子,分界线那边已是大人了,陶雪萍看上去就要比她们年长得多。个子高半头,发育得又好,胸脯已经丰满了。脸颊也很丰满,肤色是象牙白的。不像其他那些人,都是黄而透明。她长了一双大大的杏眼,眼距较宽,鼻尖略往上翘,嘴唇的颜色很鲜活。她应该说是好看的,但由于她有一种卑屈和软弱的表情,情形就变了,变得不再好看了。她穿得很糟,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补丁。补丁打得很马虎,颜色不对,针线又粗。她的鞋不是露着脚后跟,就是露着脚指头。书包呢,四个角是四个洞。一个大姑娘,这样的邋遢和寒伧,实在有些触目惊心。更叫人看不下去的,是她还和一班孩子玩着游戏,玩又玩不上去,只是挨在一边看,为人驱使。女孩子们玩xx牌,四个xx牌一个沙包。沙包扔上去,赶紧将桌上的xx牌翻出规定的花样,再接住沙包。沙包没接住,落在地上,陶雪萍就赶紧俯下身去拾。造房子,纽扣串,或者螺蛳壳串,还有橄榄核串,踢出了界,也是她追赶着拾起,再交到主人的手中,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人家跳牛皮筋,她插不进一脚去,只有等牛皮筋断了,中间套着的洋线轴滚了一地,她再去拾。能看出,别人都不爱搭理她。可这家的老大,是个马虎的人,在家里凶,出去个个都好。因此就被她粘上了。每天放学,她都跟了老大一起回来,等别人走了,她还不走。有时能挨到天黑。
  她是跟了继母生活。继母自己有两个孩子,后来又同她父亲生了两个孩子,她{zd0}。她难免是要受忽略的,而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气的人,会自己努力,做出样子,不叫人小视。她以乞求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她跟了老大来家里,脸上挂着可怜兮兮的笑容,讨好地望着她同学的妹妹,还有奶奶,甚至邻居家的人。她的同学做完功课,将书包一推,就跑出去玩了。奶奶追上去,要她收拾好,她就对奶奶跳脚。这时候,陶雪萍便抢过去,帮她同学收好书包。她殷勤地帮奶奶择菜,穿针,叠衣服。她看准了奶奶会喜欢听她的悲惨故事,从这点看,她又是精明的。当奶奶问起她妈妈为什么不替她做双新鞋,她便告诉奶奶,她的妈妈不是亲妈。没有比后母虐待继女的故事更能打动女性听众的心了,她果然唤起了奶奶的热心肠。奶奶问她许多问题,还把她的身世转告给邻里的阿姨阿婆听。这样,当她的同学在院子里玩耍时,陶雪萍就坐在一群女人中间,讲述她的不幸生活。很快,女人们便流下了眼泪。
  陶雪萍告诉她们,她的生身母亲和她父亲离婚后,住在南市的外婆家。她的父亲不让她和母亲见面,所以也不让她去看外婆,而她正是外婆从小带大的。有时她偷偷跑到南市外婆家,舅舅又不让她进门,说她自己要跟父亲,就不要来找母亲。这时她便诉苦道,这能怪她吗?明明是她母亲自己和她说的,跟爸爸,爸爸有工作,妈妈没工作,养不活她。她从南市回来,爸爸就逼问xxx哪里,还搜她的口袋,书包,搜出了11路汽车票,晓得她去过南市了,不给她饭吃,还打她。她撩起前刘海,露出额上的乌青,说:这就是他打的。生身父亲是这样,后母就不用说了,光看她身上的补丁便可知道那一般冷漠无情。奶奶将陶雪萍的故事说给大的听,好叫她受教育,不想她听也不要听,反警告奶奶不要上她的当,因为她是一个“女骗子”。
  “女骗子”这个绰号,在她们班级上悄然流传着,到底也不知道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诽谤人家。孩子们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可能只是觉得她不那么诚实,就很极端地定她为“骗子”。但也说不定真发生过什么。她至少在三个年级里呆过,她的历史谁会去认真追究呢?一些传言多是藏头避尾,闪烁其词。然而印象却已经有了,而且相当牢固。说真的,孩子们的直觉是有一些准头的,在陶雪萍怯懦、讨好的眼光底下,真的是有着一种狡黠。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你的眼睛,实是带着观察和搜索。再说她那么大了,凭什么老跟着她们这些小女生,替她们拾这拾那,就像一个仆人。她在班上没什么朋友,除了这家的老大,也是陶雪萍跟她。但至少,这个同学不像别的女生那样不搭理她。就算是,这一个渐渐地,也有些对陶雪萍烦,可还有她家的人呢!奶奶,隔壁的阿娘,吕凤仙阿姨,她们爱听她的伤心故事,听一遍不够,还听两遍、三遍。自己知道了不算,还告诉给她们各自的熟人。
  现在,陶雪萍在她同学家里,总是呆到很晚。她同学的父母都在“四清”工作队,一个在工厂,每周回来一次;一个在郊区,一个月回来一次。平时只有奶奶、富萍,和两个小的。她们四个围了桌子吃饭,陶雪萍就站在她们身后看。叫她一起来吃,她不愿意,往后缩着。作罢了,她又慢慢近前来,还指导同学的妹妹吸螺蛳:用筷子尖顶一下螺蛳盖,再使劲一吸,螺蛳肉就出来了。砂锅在垫子上放歪了,她就伸手正一正。甚至见人吃空了碗,要接过去添饭。连奶奶都不耐烦了,很直地对她说:我们吃饭了,你也回家吃饭吧!头几次,她回答说:不要紧,我们家吃饭晚得很。或者说:我不吃晚饭的。后来,她就应声离去了。她到底不是像看上去的那样颟顸,骨子里还是体察人意的。她离开同学家,却没有回去,甚至都没有离开这幢房子。她踅到了隔壁人家,倚门站着。隔壁的阿娘也是她的一名听众,这时正招呼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一大桌子人吃饭。这一家人口比较多,也比较闹,好半天才发现门口倚了人。阿娘叫她进来,她倒反走开了;不理她,她就走回来,依然倚门站了,听房间里孩子互相斗嘴,跟着一起笑。渐渐地,彼此都熟了,便门里门外地搭起话来。阿娘再向儿子媳妇介绍了她的身世,于是,他们也认识了她,以后,见面就很客气地与她打招呼。从形态上看,她实在已是个大人了。然而,次数多了,究竟不自在。吃饭时,门口站了个人看,说话也有人听。所以,有一次,陶雪萍再去时,发现阿娘家一反常规,关上了房门。门里有孩子的喧闹、大人的叱骂和碗筷的叮当。陶雪萍只能再去下一家。下一家,就出这幢房子了,在又一个号头里。这家吃饭是开两桌,大人在房间里吃,保姆带了东家的小孩子在灶间里吃。这就比较自在了,她坐在饭桌前的长板凳头上,看,说话,把人家小孩子吃饭的规矩都弄坏了,一到吃饭就发“人来疯”。就这样,她一家家地过去,和人家混得很熟。到后来,人家都不大清楚,她最初是谁家的朋友了。
  前面说过的,吕凤仙有一个朋友,她老东家世交家中的保姆,叫阿菊阿姨。阿菊阿姨原籍也是苏州,离吕凤仙的家木渎,有一段路,胥口镇上的人。她结过婚,男人家里没有田地,与人合伙做生意。她在上海帮佣的钱,寄回去后,让男人在运河渡口独自开了一爿鱼铺。不想,男人和船上的一个女人搭上了,还生了儿子。开头,阿菊阿姨装不知道地混着。一九四九年以后,《婚姻法》公布了,政府不许纳妾,她男人二者必择其一,阿菊只好退出了。人家在胥口过着正经夫妻的日子,人家还有孩子,怎么说也是他们是夫妻,她不过是个名分。阿菊阿姨怨恨得很。她不是像吕凤仙那样有刚性的人,要不,也不会不明不白混这几年。她先是怨那抢她男人的女人,后又怨她忘恩负义的男人,再就怨自己的命。怨起来就掉眼泪,眼泪都流成了河。吕凤仙看在同乡面上,又是老东家世交家里用的人,不免另眼看她。要换了别人,吕凤仙才不理呢!她实在有些缠不清的。阿菊阿姨常到吕凤仙这里来,有时是晚上到她住处去,有时是白天到她帮佣的人家来,一来二去的,就也认识了陶雪萍。
  陶雪萍的故事,引动了阿菊阿姨的伤心处。她流着眼泪,听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陶雪萍的父亲,不让陶雪萍去见她母亲的一节,因涉及了男人的无情,与她的遭际就有了相通的地方。她禁不住也要说起自己的往事。她们俩的故事,都讲得够多的了,即便是喜欢悲剧的奶奶阿婆们,也已经觉得了单调。所以,{zh1},就只是她们俩相对而诉。阿菊阿姨没有注意陶雪萍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而陶雪萍则表现得格外善解。她专心地听阿菊阿姨诉苦,为她叹息,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回家。渐渐地,陶雪萍不再来她同学家了,也不再来她同学家的弄堂了,人们也把她给忘了。可是,谁知道呢?她现在频繁地进出于阿菊阿姨那里,成了那里的常客。
  阿菊阿姨的东家住这条街西部的大楼公寓里。平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在家,也挺冷清的。阿菊阿姨带来这个小姑娘,那么乖巧、顺从,一味地奉承,自然很喜欢。开始,老太是到灶间里听这小姑娘说话,后来,就让她进房间来。甚至,阿菊阿姨不在的时候,她上门来,老太也放她进去。但陶雪萍在这里要收敛得多。她看出这里的生活,要比她同学弄堂里的规矩大,不那么随便和开放。她走在大理石的楼梯上,听得见自己的脚步从高大的弯顶上碰回来的声音,有一股森严的空气笼罩了她。她从不在这里呆久呆晚。有过一次,她略晚了些,老太的儿子回来了。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身上虽然是人民装,却烫得笔挺。从她身边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陶雪萍不由便瑟缩起来。看大楼的老头,看她的眼光也是冷漠的,她不敢与他多话,晓得他不会爱听她的悲惨故事。只有这家的老太对她热切,虽然很多变。这一回与她说很多话,下一回却像不认识她似的。但总的说来,还算对她有兴趣的。
  这个寂寞的老太,因为怕儿子,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才向儿子道出事情的真相。她告诉儿子,阿菊阿姨带来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先后至少向她借过七八次钱。数目不大,一块,两块,最多三块,可却没有归还过一次。而且,这段日子,这小姑娘干脆就没露面。儿子听了很恼火,倒不单是为了钱,是家里竟然有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进出着,这破坏了他们严谨的门风。他立即向阿菊阿姨追查陶雪萍的来历,一查两查,很容易就查到了她的同学身上。这大的只是在家里凶,在外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把自己反锁在小房间里,哭得像泪人似的,怎么都不肯带阿菊阿姨去陶雪萍家讨钱。无奈,还要奶奶出面。吃过晚饭,奶奶带了阿菊阿姨,为了壮声势,也叫富萍跟着,一起去了陶雪萍的家。
  陶雪萍家住这条街的横马路上,这条马路要杂沓得多了。沿街是板壁房子,间着一些店铺。菜场也是在这里的,于是,满街弥散着一股菜叶的腐味和鱼肉的腥臭。陶雪萍的同学都没去过她家,仅是听说她家住这条马路上的街面房子,隔壁有一个大饼油条摊。她们首先找进大饼油条摊的左侧门里,楼底是一条狭窄的过道,沿墙放几个煤球炉子,一架木扶梯伸向楼上。她们摸了黑爬上楼,楼上更是一片漆黑,几扇门都关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她们胡乱在左右的木板门上拍着,喊着陶雪萍的名字。没有一个人来应她们,只得返身再鱼贯而下,木扶梯在她们脚下发出破裂的声音。出得门来,在街沿上站一会儿,定定神,再到大饼油条摊的右侧去。那里的一扇门倒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屋里开了电灯,一个男人坐在灯下喝酒。在他身后床上,一个女人坐在被窝里,抱了个婴孩喂奶。这对男女漠然地看这三个人一并挤进门来,听她们说是找陶雪萍,又接着听她们诉说陶雪萍的劣迹。她们很没趣地说完,停下来。屋里很静,只有婴孩吸奶的咂嘴声。自听到“陶雪萍”这三个字,女人就垂下了头,再没抬起,头发遮挡了她的脸,又是坐在影地里。她肩上披着一件棉袄,是那种混花的花色,颜色就暗暗的。男人始终没有中断喝酒和吃菜。奶奶挣着说了句:借债还钱,自古的道理。男人这才回了一句:我又没叫你们借钱给她。你怎么不讲道理!奶奶火了,放大声音。男人并不与她论理,埋头吃饭。奶奶的胆气壮了起来,她上前去,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你不还钱,我们不会放过你的。男人躲了躲,说:我没有钱。奶奶就没有遇到过这样无赖又软弱的男人,她再想吵,可却看见顶上阁楼边沿,伸出了一行小脑袋,暗中亮了一排眼睛。不觉手软了。
  {zh1},是奶奶跑到小学校里,在课堂上,当场把陶雪萍捉了出来,逼她还钱。她当了老师和校长的面下保证,一定还钱。可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到后来便不了了之。好在,阿菊阿姨的东家用意并不在她还不还钱,只是要告诫她从此不得再上门来,这样也就算完了。但这事在奶奶这边的弄堂里引起的激动,却久久不能平息,女人们谈论了很长时间。陶雪萍在她们的谈论中,变成一个险恶而且堕落的人。谁能想到呢?在她们规矩正派的生活里,竟会出现这样叵测的人和事。奶奶向人们描述她的家、父亲、继母,还有阁楼上的一行小弟妹。免不了添油加醋,可再添油加醋,又怎么及得上当时在场的一半感受呢!那是触目惊心的。不是穷,不是苦,而是潦倒,穷途末路。
  陶雪萍的风波渐渐平息了,她不再跟她的同学上门。人们有时会问那大的:陶雪萍怎么样了?那大的很傲慢地说一声不知道,便走过去了。倒是富萍有一回在街上看见她。她一手抱了那婴孩,另一手拿了支棒冰。她将棒冰含在嘴里,含得很深,以至只露出棒冰的一截棍。她就这么含着棒冰,抬起一条腿,翻转过婴孩的身子,替他整理尿布。就像一个老练的母亲。婴孩的手一直向她脸上探着、扑打着,去够那根棒冰。她则偏了头,不让他够。后来,她终于从嘴里抽出棒冰,送到婴孩嘴边,棒冰已明显小去一圈。富萍是隔了马路看这一幕的,她看见的不是陶雪萍,而是自己,牵着叔婶家的一群堂弟妹。还有自己的将来,也是一群弟妹,只不过是李天华家的。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令人生厌,眼泪、鼻涕、屎、尿、争食、吵闹、打架。
  陶雪萍竟然还在她同学家出现了一次。这一次,她穿了一身簇新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因从来没见她穿过完整的衣服,便觉得像换了一个人。一段日子不见,她又高大了一些,真是个大人了。她就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样,扑进门就吊住富萍的脖子,又抢了奶奶手里的锅帮了淘米。那大的和同学们伏在桌上正做作业,她过去拾了背上的辫子,解开头绳,编紧了,再系好。原来她是要去新疆农垦兵团,专门来向人们告别的。是因为穿了新衣服,还是前途有了出路,她神情显得明朗许多。虽然也还是四下讨好,但到底不是那么卑下了。她告诉人们,明天早晨就要到北火车站上火车,路上要走七天七夜,除了发她现在身上的单军衣,还发棉军衣,军大衣,衬里的卫生衣,卫生裤。还有棉被,棉毯,水壶,饭盒,手电筒。每月发工资,一年长一次。新疆那地方,盛产哈密瓜,白兰瓜,葡萄,随便吃。她巧舌如簧地说着这些,把人们都听迷了。在上海中心区的,这些保守的市民眼中,新疆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戍边的兵士和充军的罪犯所到之处。可此时此地,却焕发出神奇的光芒,陶雪萍的生活从此有了希望。


7、戚师傅

  其实,富萍早就注意到了,房管处的戚师傅上门来修理房屋时,奶奶的神情就有了变化。
  戚师傅是个身体壮实的中年人,剪着平头,穿藏青卡其的工作服,长方的国字脸。他极少言笑,但面相却又很和善,是个沉默的人。这幢房子里坏了什么,奶奶就直接找他,他也很上心,保证修得你满意。并且,他还会主动找东西修。有一次来修抽水马桶,他看见地上的马赛克脱落了几块,就记住了。这种老房子的装修材料,渐渐都不生产了。就说马赛克吧,是一种六角形的,比较小,又比较厚,和后来使用的马赛克规格xx不同。戚师傅就在别人家的旧房子上动脑筋。倘若有哪幢房子的浴室换地砖,他就将那敲下来的马赛克留几块,到这里来对。对了好几次,都对不上,他也不灰心。后来是找了相近的几块,很耐心地用锉刀锉成同样的大小形状,终于补上了。那段日子里,他一来到这里,什么也不说,就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马赛克,蹲下身去对。对不上,也不说什么,站起来,停一会儿,又走了。奶奶呢,则背朝着他,干自己的事情,好像不晓得进来这样一个人似的。等他走了,才转过身子。
  曾经有一回,厨房的地板坏了,戚师傅一连几天来修地板。照例是,走进来,什么都不说,将工具包扔在地上,伏下身去工作。近午时,又起来走了。下午,再来。奶奶也是照例背着身子,手不停脚不停地做事,可是话却比以往多,声调也高。人呢?活泼了许多。傍晚,收工的时候,戚师傅把工具收好,坐在小板凳上,点一支烟,慢慢地吸。奶奶就在跟前扫地上的木屑、烂钉子。这时,气氛是松弛的,奶奶也安静下来。戚师傅依然不说什么,慢慢地吸烟。等吸完这支烟,他站起身,走了。奶奶撂下手里的扫帚,返身也回了房间。斜阳从后弄里穿进来,照了厨房的一角地,地上新补的木条,是本木的浅黄颜色,上面嵌着铁灰色的圆钉,衬在发黑的旧地板中间,越显得干净、新鲜,散发着木头可喜的香味。
  戚师傅是木匠出身。他们浦东乡下,有许多学木匠的,学完了就到浦西上海来做工。戚师傅的父亲,一个老木匠,先来到上海,而后再把他带出来。带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念了几年书,手艺倒没怎么学,是跟了父亲一边做一边看,看出来的。老木匠在外国人的公寓里做工,除了木工,水暖电路也要搭手做。他跟着,也看会了。这地方的手艺人就是如此,讲的不是精,而是杂,什么都要弄一点,什么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小毛小病。所以,别看戚师傅口讷,心其实很灵,比他父亲还行,一眼便看出症结,然后对症下药。一九四九年以后,房产国有化,戚师傅就进了房管所做修理。此时,老木匠已经告老还乡,大半生的积蓄在乡下盖起了两层的房子,一堂红木家具是他亲手打起的。土改分的地都入了农业社,做得动就去队里做几个工分,做不动,就在家里歇歇。反正有儿子从上海寄工资来买口粮。二分自留地种了瓜菜果蔬,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摘。买鱼买肉的钱总是有的,喝老酒的钱也有。老木匠享起了晚福,只等着一件事,就是抱孙子。
  戚师傅是独子,二十岁家里就给娶了亲,正如俗语里说的:浦东大娘子。浦东人,比戚师傅长四岁,婚后就跟戚师傅到了上海。这样,老木匠才好放心回乡下养老。在上海,戚师傅住八仙桥那里。石库门的房子,一间西厢房。本来是租二房东的,现在,只向房管所交房钱。因为会木匠,便把这间旧屋打整得十分整齐。地板,门,窗,全都修理过。朽掉的地方换了新木料,插销,铰链,合叶,锁,以旧换新。因此,严丝密缝,横平竖直。他女人又格外地要干净,窗上张了素花的窗帘,床上铺了素色的床单。柜子,桌子,凳子,地板,用碱水擦洗得发白。墙是用掺了胶的石灰水刷的,白得晃眼。走进去,人会觉得,干净到了寡净,有一股寒素之气。再细看看,才明白这样过于的清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家没有小孩子。他们结婚多年了,都还没有生养。头几年,还寻医觅药,又弄些偏方来吃,七八年过去,就没什么想头了。老木匠也死了心,在乡下替他们抱了个儿子,说是替他们带大了,再送到上海去。可上海的两个人,回家去,看见那孩子,总归不贴心,热不起来。孩子也认他们生。看来是带不过去了,所以,就在老木匠家里过着。十三四岁时,老木匠曾想教他学手艺,可到底不是自己的种,死不开窍,只得罢了。
  好在,上海这地方,对子嗣看得不重,不生养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严重,就不觉得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两个人生活还比较宽裕,清闲。久了,就并不想孩子。只是,戚师傅是一个寡言的人,生性内向,很不善交际,极少朋友。这样的人,最需要家人了。无奈家人简单得很,只一个女人。戚师傅和他女人,也算合得来,但不是热切的那种,到底没多少话可以说的,还是没孩子,吵嘴都没个由头。所以,日子过得难免是沉闷的。戚师傅不像他父亲,有些贪杯,他就没什么嗜好。比较起来,他还是对手艺有兴趣些,除去上班,邻里们有什么活要他做,他随叫随到,都给做得很妥帖。因此,他虽然没朋友,人缘却是很好,都说他是个好人。只是这好人的日子,过得很淡。每天早上,他先去房管所报到,领报修单,然后挨家挨户去做活。做到中午,回家吃饭,歪在床上眯十分钟,再继续一家一家去做,到晚收工回家。
  现在,他的活计就更杂了。不像以前在公寓里,多是修水管,电灯,门窗,电梯。现在,他做活的范围广了,人手不够的时候,那些旧式的弄堂房子里,天花板塌了,他要去糊;下水道堵了,他要去通。又有一片棚户,也属他们管辖,到夏天雨季,那就要上屋顶铺瓦了。他从不挑活,派给他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有些人,只肯做自己的手艺。所下面的地段上,居民们都认识他,“戚师傅”“戚师傅”地叫他。这时候,戚师傅感受到了一种热切,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欣悦。逢到小孩子在大人引导下叫他,他便尴尬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都不敢往他们脸上看,像是怕他们。他不晓得他其实是喜欢孩子的。
  除去加急的活要晚上加班,平时,都是白天。房主家多半只留个老太,或者保姆、奶妈,带着小孩子。他不善言辞,总是一头扎到做活的地方。问他事情坏在什么关节上,好不好修理,今天能否做完,他只简单地回答是和不是。于是,问的人也没话说了,走了开去,留下他自己。等再回来,他已经做服帖了,将地方收拾干净,挪开的东西放回原位,然后起身走了。人们晓得了他的脾性,从此也就不与他搭讪,全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自己呢,该做什么做什么,说话也不避着他,反正他是个没嘴的葫芦,一点不碍事的。他确实也不听,听也听不进去。可是有一日,情形却有些例外。他在一家的浴室里装浴盆的落水,浴室外是一个过道,通往后门。过道里聚了几个女人,唧唧哝哝地说话。忽然,有一声抽噎传进他的耳朵,他的心牵了一牵,不由竖起耳朵。听见那抽噎的声音在诉苦,诉她没有儿子,受亲戚欺的苦处。戚师傅自己的生活非常简单,又很少留意别人怎么过。所以,他其实是阅历很浅的,无论大喜还是大悲,都了解甚少。这时候,听那女人诉怨,不期然间,领略了人世的炎凉,是相当触动的。他装完落水,又放水检验下水的快慢,顺便将浴盆抹洗了一遍,然后收好工具走了出去。走过那伙女人时,他的眼睛在里面找了找,找到一双哭肿的眼睛。这双眼睛回望了他一下,眼梢细长地,嵌进眼角里。半月以后,他又来到这幢房子,是三楼的踢脚板坏了。他从后弄走进去,后门左手是朝北的灶间,有一个女人背对着门站在桌边切菜。菜刀急骤均匀地剁着砧板,清脆地响着。女人听见有脚步声,侧过身望了望。这样,他就看见了砧板上排得很齐的胡萝卜片。女人趁了转身的空隙,顺手捞了片胡萝卜送进嘴。她耳垂上的一双金环子,随了转身的动作晃动着。胡萝卜鲜亮的橙红色,金耳环的金,衬了女人头发的乌黑,黄白的带点双下巴的脸,身上又是件阴丹士蓝的褂子,这一片颜色,绚丽地进入了他的眼。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方才说了,戚师傅的生活是简单的。不能说他没见识,但所见所闻都是与他无关的,他从来不深谙它们内部的含意。那一日,他窥到这个女人的生活,其实也很表面。但对戚师傅说,已经是相当深入了。他心里涌出一股同情,因此而有些缠绵。这一回,他依然没有同这女人搭话。后来,他还到这一个门牌号头里来过两回,却没有碰到这个女人。听邻居们说,她带东家的孩子看牙去了。这时,他变得注意听别人的闲谈了。他从那门里出来时,心情竟有些失落。他看见过道里,倚墙有一把小靠背椅,小孩子坐的那种。椅上放了针线筐,筐里搁着一件缝了一半的衣料。藏蓝的底上,一朵一朵小白花。衣料松松地团着,显出布质的筋道、硬挺和清爽。他无端地认为,这是那女人的东西。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几乎叫戚师傅猝不及防。xx天下午,戚师傅到弄堂口买香烟和火柴,听见身后有人叫“戚师傅”,回头一看,竟是那女人。她说:戚师傅原来住在这里啊!他说:是啊,要不要进来坐坐呢?于是,那女人跟他进了弄堂。女人悠闲地看着两旁的石库门,门多是开或半开,露出浅显的一方前庭,大好的太阳里,有些飘动的衣影。女人告诉戚师傅,今天东家一家出门做客去了,她就出来找她的同乡玩。她的同乡就在八仙桥帮佣,和戚师傅你住得很近呢,女人说。不料,同乡也出去了,说不定就是到她那里去了。她说话的口音是掺杂了沪语的苏北话。戚师傅并不能区别苏北话和苏北话的不同,只是觉得这女人的话要绵软些,有些歌曲般的尾音。他虽然只是听着,但应答却比平时要活泼。女人跟了他从后门进去,走过天井。天井边,沿墙的地方生了些绿苔,两个并排的水斗的外壁上也生了绿苔。水泥平台上放了盆栽的花草,有一株月季,盛开着。太阳好,四周窗台上都铺了被褥在晒。天井顶上,横七竖八地晾着几竹竿衣物。午后一两点钟光景,{yt}井的太阳光。没有人。弄堂外边,马路上的市声,能听见一些,却隔了一层膜,变得柔和了。戚师傅把女人让在前面,走上楼梯。楼梯比较陡,女人的脚就好像踩在戚师傅的头上,他看见鞋底上的盘花针,还有鞋帮里边肉色的线袜。走上一截楼梯,她站住了,询问地回头看戚师傅,意思是到他家了吗。楼梯口很逼仄,戚师傅从她身边挤过去,摸钥匙开门。女人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柔软的,烘热的,雪花膏的艳香里边,隐藏着的微酸的体味。他终于开了门,先让女人进去,然后随手带上门,司伯灵锁咔哒碰上了。这一声响将他惊了一下,身上忽地冒出汗来,他想都来不及想,就从身后抱住了女人。女人反转身来,窗格子后面有一条阳光,正斜在女人的一只眼睛上,眼睛周围的皮肤显得很肉。那一只眼睛好像是一只什么动物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
  后来,女人还到戚师傅家来过。星期天,或者晚上,他女人到浦东去的日子。女人爱说:当你是好人呢!然后对了镜子梳头。那时候,女人还留了髻,头发长长的,抿了刨花水,紧紧地贴了头皮。为了要更紧些,还在头顶勒一条布带,咬在嘴里。将梳齐的长发在脑后窝一个扁扁的髻,罩上发网,插几柄钢叉,再松下布条。戚师傅看这女人梳头,心里有股子悸动。女人扣衣服也令他伫目。是斜襟的布褂,长纽,女人一只胳膊抬着,另一只胳膊伸到那边的腋下,一粒一粒地扣下来。领口的那一粒是留{zh1}扣的,她抬起两只手,将领口紧一紧,略显费劲似的,扣上了。这样,女人又变得端庄,整齐,规矩,而且素净。戚师傅平淡的生活里,终于尝到了一点甜头。可是,不久,这一点甜头就变成了人生的酸楚。
  这一日,女人来了,没有往他跟前去,而是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膝上,样子很郑重。然后告诉他,她有身孕了。他渐渐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开始还平静着,接着就激动起来。他搓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因房间小,就老碰着东西,他也没觉着。女人看着他,以为他是发愁,不料,却见他在笑。笑容使他的脸多出几道平时不见的纹路,就有些变形。女人等着他拿主意,等久了,不耐地拍一下桌子,他却听不见。女人赌气说:我这就把小死鬼做掉去。不料戚师傅极敏捷地掉了个身,伸出手摇了摇,说:不要!不要什么?女人逼问道。戚师傅又重新搓起手来。女人不晓得戚师傅的心思,看他连人都变得陌生了,一气之下,站起身走出去,把楼梯踩得咚咚响。楼梯口的几扇门都张开了一点缝,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下了楼去。
  戚师傅的女人多少有点知道他两人的事,邻里们自然会透露出一些。所以,戚师傅告诉她,那个女人身上有了他孩子的时候,她是有所准备的。气过了,哭过了,和男人闹分床睡,又回了一次浦东娘家,{zh1}就决定要这个孩子。总归是一半的骨肉。作过决定,便平静下来。本来也不是多么卿卿我我,连柴米夫妻的那一点共患难,在他们也是缺的。所以,复回原状就算不上什么难事。现在,还有了一个孩子,在向他们招手,前途倒有了些光明。暗暗的,他女人甚至心存感激,感激有人替他们生养了。然后,戚师傅就去找那女人,告诉他的决定。他们夫妻商量好,接女人到浦东去生养,就说是一个远亲,又有何妨?生完了,留下孩子,各走东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戚师傅是借换铁窗把手的由头,上女人那里去的。他挑了个下午一点钟的时间去,邻居们刚吃了饭,在歇午觉,小孩子又去上学了。这一回去,距离上回女人来他家,告诉身孕的事情,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这一个月没有见面,就好像隔了很长时间。他去的时候,女人端把小椅子,在房间前,花园的台阶上,擦钢精锅。她从什么地方讨来半畚箕黄沙,将锅擦得锃亮。当头的太阳下,沙子黄得特别鲜艳。女人的黑发,蓝衫,白袜,也特别鲜艳。戚师傅的心不由又动了一下,想起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其实发生才不久,可却显得相当隔膜。现在,他心里揣着一件紧要的大事,要找女人商量。戚师傅不是一个懂人情世故的人,他并不十分了解,他们这决定会对这女人起什么影响。所以,并不怎么困难地,他就把计划和盘托出。女人低了头听,手下着狠劲,在锅面上擦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听他说完,半天,女人笑道:你们倒是一条心啊!戚师傅不太晓得她的意思,但她的笑却使他感觉到了凄凉。他不敢再多问,做完活就走了。
  戚师傅要不来这一趟,告诉说这一番打算,她兴许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肉是长在她身上。可戚师傅兴兴头头地来,兴兴头头地说他的如意算盘,这不免有些欺人了。当晚,她流着眼泪对吕凤仙说:我自己没儿子,倒给他们生儿子?我才不做这冤大头呢!然后,她就向东家谎称开盲肠炎,去医院动了手术。吕凤仙帮她做替工,送饭到医院给她吃,还找了自己在徐家汇的一个远亲的家,让她去养了两天。此事只有吕凤仙一人知道,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吕凤仙的嘴再紧,事情还是慢慢地泄露出来了。
  孩子打掉了,戚师傅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回浦东家中,看到父亲替他领来的那个孩子,已经初中毕业,长成半个大人。这个孩子生得很俊秀,奇怪的是,也和他一样寡言。他不肯学木匠,读书也一般,就是喜欢养活物。养了一群鸽子,一笼兔子,猫和狗。夏季时,满屋都是叫蝈蝈和金铃子的叫声。所以,这座上下两层的房子,虽然人口不多,却很热闹。早晨,戚师傅躺在床上,听见那孩子噔噔地上到屋顶,打开鸽棚的门,招呼鸽子出来。那脚步和召唤都是活泼的。终于,有一日,他将这孩子带去了上海。他只许孩子带一对鸽子,还有一条狗。早晨,雾还没散尽,通往轮渡码头的路上,走着一父一子两个人。父亲背一个大包裹,儿子背一个小包裹,怀里抱一条黄狗,肩上站一对鸽子。


8、祖孙

  一些日子以后,戚师傅和那女人都有些老了,过去的事情变淡了。偶有一次,戚师傅忽又动情,对女人说:我是想讨你的,可是没有办法。女人一听就动了气,说:你讨我?你讨得起我!她打开床头箱子上的锁,揭开箱盖,在箱底摸出一个小包,兜底往床上一倒。倒出金戒指,金顶针,金锁片,两个元宝,又摘下耳垂上一对金环子,扔在一起,说:你用什么讨我?她的上唇因讥讽的微笑更吊起了一些,显得厉害,也显得可怜。戚师傅走过去,想帮她戴上耳环,拙手拙脚的,挂住了头发。女人的头发已经绞短了,顺在耳后,稀薄了不少。正在这时,富萍走进来了。两人都一脸尴尬,戚师傅放下金耳环,走了。
  奶奶在床沿上坐下,慢慢将耳环戴上,看着这一小堆金灿灿的东西,对富萍说:你也过来看看。富萍不动,迎着窗户外的亮,穿一根针。奶奶笑笑,又说:你过来看看,看看奶奶这么多年,攒的东西。她不管富萍过来不过来,兀自地细说起这些金货的成色,款式,价值。富萍渐渐转过身来,虽然还是没过去,可眼睛却看着,耳朵也听着。奶奶把东西一件件拾回袋子里,接着说:奶奶是命苦,可总归靠自己,连一根针,也是自己挣的。奶奶站起来,将东西收进箱子,再锁上,一边往下说:认了你那个女婿做孙子,是为了防老,可也不会让你们白赔的,不相信,问你婆婆去,孙子身上,她花钱多,还是我花钱多?这话很扎耳,但因为是带了一股豁出去的劲,兜底说出来的,富萍倒并没觉着被伤着什么。什么“女婿”啦,“婆婆”啦,这些字眼,要放过去,她是听不得的。可现在,奶奶的话里有着更重要的意思,那些字眼就算不上什么了。奶奶转头看看富萍傻愣愣地站在窗户前。看她来这么些天,说是享福,却并没有胖一点,反而瘦了,话也不多,不晓得有多少心事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孙子是个没性子的人,他,不会欺你,可你也指望不了他,你也是个靠自己的人,我们祖孙二人,是一样的命。这话可能是有些讨好拉拢的用心,却也不乏真心。这些日子下来,她看出富萍不可小视。
  有了这一次交心,富萍和奶奶近了些。有时候,奶奶和她说起孙子,她也能听着,不像以前,拔脚就走。奶奶还是很心疼孙子的,她回忆他小时候剪个瓦爿头,夹个布袋子去上学的样子。后来长大了,剪学生头了,前面搭一绺刘海,眉眼又清秀,常被人认做女孩儿。过继给奶奶的时候,孙子小学刚毕业,年年都是三好生,可是家里穷,弟妹多,读不起呀!那一日,孙子穿一双露脚指头的鞋,站在奶奶跟前,一声不吭。他妈推他给奶奶磕头,说磕了头,奶奶就供他读中学。他不动,眼泪成串成串滴在面前地上。奶奶就这样把他认下了。再下一次,奶奶回扬州乡下,已经是两年以后,孙子到码头来接奶奶。他个头蹿了些,更显得单薄。还是不说话,低头将奶奶的行李归在一处,用根扁担,挑起就走。奶奶跟在后面,看着他一扭一扭地挑了担子走,还算有劲。到底是乡下孩子,身子再娇也拗不过命。奶奶自己的亲女儿,对奶奶认孙子自然要不高兴,说我可以养你老。奶奶说:你还有婆婆呢!认了孙子后,女儿时常来说她大伯哥大伯嫂的坏话。说他们怎么样算计着向奶奶要钱,要东西;盖房子时,又怎么xx,不节省,不晓得心疼钱;还和外人说,是看奶奶没儿子,可怜,才给她孙子的。话到奶奶的耳朵里,总会有反应,虽然不会直接去和儿子媳妇对嘴,可话不是最怕传吗?一传两传的,就要传出些是非。但无论何种是非,都没有孙子的事,都碍不着孙子一点。连奶奶的女儿都不说孙子一个“不”字。孙子是个好孩子。富萍静静地听着,眼面前渐渐有了孙子的形象和动静。她是没怎么见过孙子的,低垂的眼睛里,只有一双并得拢拢的脚,白袜黑布鞋。她也没怎么听过他的声音,那日他来送去上海的盘缠,和她婶娘说了几句,只有零碎的字音飘进耳朵。他们的乡音本来就是细柔的,他的更细柔一些,有些像唱戏。
  从小生活在不是至亲的人中间,富萍对人一贯保持审慎的态度,所以,她是会识人的。她只一搭眼,便知道这是一个乖顺的人。现在,这个乖顺的人在奶奶的描述中,变得清晰起来。他牵了父母,弟妹,一大群亲戚和一大堆是非,站在富萍面前。富萍最晓得亲戚是怎么回事了,亲戚就是一xxx烦。所以,富萍看到了一个十分xxxx来。这时候,孙子的乖顺又成了一个缺点,这使他缠绵在这堆麻烦里,脱不了身。孙子的温柔也成了缺点,当断不能够断。富萍就有些对孙子生恨。这期间。孙子给奶奶来过一封信,找东家的那个大的念过后,奶奶就和富萍说:这信是写给你的。信上一句没提富萍的名字,句句都是问候奶奶。问上海的天气如何,有没有流行性疾病,饮食怎样。倘需要什么家乡的土产,他给奶奶寄,倘若过不习惯,就回来。奶奶的房间一直都收拾着,干干净净。院子里,他栽了几棵向日葵,大花盘正在奶奶的窗户边,打上了一些花影。家里喂的小鸡长大了,生了蛋,母亲把新鸡蛋都留着,给奶奶吃。鸭子也很好,每天拾一篮鸭蛋,猪呢?长膘了,等奶奶回来,可以杀了吃肉……奶奶说: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回去,还不都是等富萍你回去?这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写得很优美。富萍不由也被打动了,对孙子的恨意化做了一股怜惜之情。到底,奶奶向富萍提起了回去的事情。此时,已到了阳历年底,奶奶的意思是,富萍应当回扬州过年。奶奶说:不是奶奶不留你住,哪有人过年还出门在外?像我,奶奶说,现在还做得动,就算是东家家里的一个人,你却不能学我。富萍低头不语,奶奶又试探着说:我晓得你也不喜欢你叔叔婶娘那个家,春节和孙子办了事,也好,你婆婆信上都提过两回了!富萍红了脸,奶奶以为她是害羞,哪知道她陡地生了气,心里说:没有家回也不去你孙子家。奶奶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富萍,你要什么和奶奶说,奶奶送你。富萍说:不要。奶奶这才觉出富萍有些带气。这晚上,祖孙俩睡在床上,想着心事。两个小的睡熟了,安静得很,就听见钟的走秒声,嘀嗒,嘀嗒。日子{yt}{yt}过去,两人心里都犯愁,眼看就要到旧历年,人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上海的街头,即便是这闹市的中心,到了这季节也萧瑟了许多。寒流来了,行道树一批一批地落着叶子,飘下来绿的,转眼间便黄了,踩上去,“枯嗞枯嗞”响。像东家家那两个小的,专爱捡枯黄的树叶踩,踩响一个就高兴地跳起来。街头在这欢喜的叫声中逐渐荒凉下去。阳光变得苍白,惨淡。行人少了,要是有,也是在匆匆地赶路。商店,依然开门,生意却清淡了一些。店员们袖着手,怕冷地轻轻跺脚,在柜台里走来走去。富萍{za}的布店,布匹的颜色似也暗淡了一些,多是做冬装的灰,蓝,黑,质地厚重的呢料。富萍替奶奶买东西,从街上走过,感受到这寥落的气氛,也觉得是到回去的时候了。她怎么办呢?可能是她多心,她感觉东家的师母对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近来,师母回到原先的机关工作,每天回家,在一张桌上吃饭。吃饭时,师母不如以前那样关照她。富萍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看起来,奶奶这边开始着手准备富萍回去了。她给富萍买了一件红绸棉袄,中式装袖,是上海新近流行的样式。奶奶让富萍试穿,富萍不肯,让奶奶放着。奶奶给富萍剪了一段银灰舍味呢,要带她去做一条西式裤,富萍不去,说等等再说。奶奶又给富萍买了绸被面,枕套,羊毛毯,富萍看都不看一眼。奶奶无奈,流下了眼泪,说:富萍,你是嫌弃孙子了吗?富萍性子硬,就见不得别人软,又是长两辈的奶奶,带着哀告。她说:不是。奶奶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奶奶给你的东西?富萍说:我还小。说出这话,她觉着自己的眼泪也要流下来了。奶奶止了眼泪,叹一口气,换了冷静的口气:你还是有些嫌孙子,嫌孙子弟妹多,拖累大,说是进门当家,这又不是个什么好家,是个破家,当还不如不当。你还嫌孙子太老实,太听话,是个孝子,只怕要向着公婆多几分。富萍听得不由呆了,想奶奶看得真清楚。其实,谁又看不清楚呢?明摆着的事情。她以为自己的心思有多深,不过是三言两语便挑明了的。奶奶{zh1}说道:我是为孙子抱屈,他是叫他这个家埋没了,单凭他的人品,就不定非找你富萍了。这又是一句挑明的事实,富萍当然不会不懂,可由奶奶直接说出来,到底受不了。她包了一眶眼泪,说:当初又不是我找你们!
  富萍和奶奶生了隙。她还感觉到吕凤仙看她的眼光里,有着“配不上孙子”的意思。另外,东家的那个大的,有一日突然和奶奶说:你们害了孙子。两个小的也跟着奶奶,叫“孙子”“孙子”的。大的说:孙子的前途叫你们断送了。富萍也把这话听进去了。隔壁的那些阿婆阿姨们,带了更加严厉的表情审视富萍。富萍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她晓得人们其实是看不起她的。她有时天黑以后,走到前弄堂,女中的篱笆墙面前。天冷了,操场上很少人,女生们爱来的角落里也没了人,静悄悄的。她没有听到任何声息,便又折了回来。她走到弄口,站了一会,选择一个方向,走了去。商店大多已经打烊,橱窗里的日光灯还亮着,惨白地照着面前的地砖。倒有一些小店,还开张,一盏四十支光的电灯,垂挂着,有着些温暖的人气。她沿了马路走去,无意中拐过街角,马路变得窄小,而且昏暗。走着走着,她想起来,她曾经来过这条马路,是去陶雪萍的家。陶雪萍去了新疆。现在,这个城市里,她一个熟人也没有了。她正走着,身边小弄口里忽地蹿出一个人,叫她道:阿妹,停一停!她一惊,那人已经来到跟前,觍着一张脸。看上去,很年轻,却相当油滑,一口白牙在暗光下闪烁。她绕过去,加快脚步。那人并不追逐,只是很遗憾地在身后叫:阿妹不要怕嘛!富萍怎能不怕?她索索地抖着,走出这条阴晦的小马路,走上略微明亮的大街,往回走去。她喘息未定地进了后门,厨房里聚了大人小孩,听奶奶讲鬼故事。奶奶脚边放了一篮洗净的豇豆,正用针和线将豇豆串起来,晒干了好煮红烧肉。串好的豇豆一圈圈盘在扁筐里。小孩子们抢着帮奶奶递豇豆,一边被奶奶的描述吓得惊呼。没有人注意富萍进来,更没人注意她惊怵的脸色。富萍走进房间,东家师母在小房间里,大房间黑着。她没开灯,其实也不顶黑,有微明的光照进来,照着地板上的木纹。富萍坐在床沿上,心跳得很快,气喘得又快又急,久久平息不了。{zh1},她想:你们要我走,我偏不走!
  奶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心里的不高兴挂在了脸上。富萍呢?更是个性子硬的人,奶奶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会找话和奶奶说。奶奶不派给她活做,她也不会自己去要求做点什么。于是,她成日不说话,也没事做。因有了上回受惊吓的经历,她也不敢随便到马路上去走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本来就生得木,这样不说话,不做事,更变呆了。小孩子就在她跟前玩那种游戏,一群孩子一边跳一边唱: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唱到“动”这个字,便刹住动作,千奇百怪地定在那里。小孩子都是墙倒众人推的“众人”的角色,见谁倒霉,就跟着起哄。有的孩子还将{zh1}那个“不许动”的动作,定格在富萍的脸面前。而她一点不躲闪,好像看不见。尤其是东家家里的一大一小,看出奶奶在冷落她,吃饭时,就热烈地与奶奶攀谈,疯笑,衬托出富萍的寂寞。奶奶嘴上与她们搭讪,却是心不在焉,不时从眼角偷看富萍。富萍低了头划饭,把饭划成半堵墙似的陡,还一径地往里掏。奶奶终于忍不住,搛过去一筷菜,斥道:作兴这么划饭吗?掏空米囤子!要换个人,就能听出奶奶和解的意思了,可富萍的性子,给她个台阶也不下的。所以,就不回答,头都不抬,依旧划饭。
  奶奶逐渐变得抑郁起来,时常流着眼泪,而且易怒得很,和两个小的斗嘴,也会认真动气。吕凤仙劝她,她就说:我对不起孙子,孙子要怪我了。富萍听不得这话,一听就要跑出去,顾不得马路上的险恶。她气鼓鼓地走在马路上,心里说:光天化日的,不相信有谁能吃我!那一回可怕的遭遇,隔开了些时间,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再讲真是光天化日的,能有什么呢?富萍倒因为那一次的经验,变得胆壮了。于是,她开始往外跑了。早上跑出去,中午,甚至傍晚才回来。谁也不知道xxx什么地方,做些什么。最晚的一次,她回来时,家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奶奶等她进门,就流着眼泪说:富萍,我真不敢留你了,你还是回家去吧!富萍不回答,但奶奶的忧伤还是叫她心软了。她走过去,接过奶奶手里洗着的碗,低头洗了起来。奶奶干脆就双手掩面,大声地抽泣起来。憋了一时,富萍齆着鼻子说了声:我回家去。奶奶的抽泣慢慢低下去,{zh1}停止了。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富萍看起来是收心了。她看过奶奶替她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好。又让奶奶陪着,去裁缝铺做了料子西裤。回来,经过那家布店,奶奶带她走进去,叫她挑自己喜爱的花布。富萍的目光流连在那一匹匹的花布上,神情变得有些怅然。她挑了许久,才挑定了两段。看那店员从货架上拖出来,摔在柜台上,抻着手臂扯布,布匹在台面上“xx”地翻着身。然后,剪刀剪开,“哧啦”地扯开,算盘珠子便清脆地响起了。钱款和票据夹在铁丝上,“刷,刷”地来回一趟,买卖做成了。奶奶又剪了两双鞋面布,吩咐富萍给孙子做两双鞋。富萍竟也没有回绝。祖孙俩拿着新买的东西,慢慢往家走。街面上比前阵子倒活跃了些,性子急的人开始办年货了。熏腊店挂出了火腿,腊肉,咸蹄髈,炒货干货也上了柜。大人带了小孩买新年穿的鞋袜。棉花店的生意热起来了,多是年里办事的新人在添置被褥。树叶子落尽了,天空显得开阔了一些,也清澈了许多。电车的电线从天空中拉过去,有一股疏朗和流畅的节奏。沿街的住户,有几家爬在窗台上擦玻璃窗。下午的太阳光打在玻璃窗上,窗又一摇一摇的,光便一闪一闪,有几下闪得特别耀眼。奶奶嘱咐富萍,回去后,和她婆婆说,乡下有人来,带一个猪腿,两只母鸡,东家师母早已经说过了。富萍便应着。
  走的日子定下了,奶奶托那大的给乡下写了信,让孙子到时候去码头接人。邻里间晓得富萍要回去成亲了,都来送过东西。数吕凤仙的礼最重,两磅驼色的粗毛线,是给孙子的,一磅半粉红色中粗毛线,给富萍。师母送的是一对枕头套,其实是把钱交给奶奶,让奶奶做主买的。大约还有十天的时间,富萍也不出去了,就给孙子做鞋。长长的纳底线,哧啦哧啦从针眼里穿过、穿过,富萍的一生基本就这么定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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