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寒坐在车里，车外是一片雨声，远处，麦茬还露着光秃秃的割痕，玉米苗才钻出了三两片叶子，还不足以把麦茬遮掩起来，金黄的麦茬，嫩绿的玉米苗，组成黄绿相间的田野，氤氲着湿淋淋的雾气。
梦寒静静地坐在窗前，强忍着隐隐的xx，呆呆地望着窗外，她仿佛超出了时间之外，进入另一个世界，一切的一切都远离了她，那个城市不见了，校园的迎春花，那一排排垂柳，还有院外的小湖，小湖里的鱼儿，湖边的白杨树，远处的落日，甚至操场外的那一片她从未去过的乱坟岗，都遥远成了回忆。宿舍的姐妹们，都各奔东西了，什么时候再能相见呢，晓晴的粉红长裙，秋水的新烫卷发，还有夏荷的长眼睫毛，梦寒心里湿漉漉的。欧阳老师会怎么样呢，梦寒想，也许，欧阳老师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的娇儿坐在他的腿上，他的妻子偎在他的身边。
自欧阳老师吻了梦寒，梦寒再也没给欧阳老师写信，尽管欧阳老师给她写了三封信，三封关心她的信，尽管欧阳老师为了见她故意安排了一场额外的论文答辩。梦寒还是痛苦地下定了决心，她再也不见欧阳老师了，她再也不给欧阳老师写信了，她恨欧阳老师给她钱，她恨欧阳老师吻她，欧阳老师那上帝般的形象似乎破碎了，可是她又渴望着什么，欧阳老师的吻，化作了她心灵的符咒，她既怕，又强烈地渴念着。
窗外的雨停了，车还在另一个空间里滑行着，天空灰蒙蒙的，梦寒看到了家乡的小河，一条蜿蜒着梦寒美丽童年的小河，小时候，梦寒曾和小伙伴们在这条河里，抓过鱼，挖过河蚌，捞过小虾。在河边的树林里，她和表姐垒了个土灶，烤偷来的地瓜，烧鲜嫩的豆荚，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她还爬到高高的白杨树上，折断挂满翠绿叶子的树枝，送给母山羊一顿鲜嫩的美餐。她还领着小伙伴到邻村生产队偷苜蓿芽，被看守的老汉追得跑丢了一只鞋子。可是长大后，梦寒变了，变得胆小起来，变得文文静静，不爱说话，特别是和男生，整个中学阶段，和男生说话的次数历历可数。她也看不起男生，学习上她总是排在男生的前面，所以在她的意识里，男生都那么笨，那么笨。可是她又小心地盼望着什么，她会无缘无故地忧愁，她会无缘无故地恨这恨那，恨男老师的偏心，恨男生们不跟她说话，恨女生们谈恋爱。
车穿过了小河上的桥，路两边出现了商店的门面，理发店，馄饨馆，修车铺，百货超市等等，一个挨着一个，街上闲散着各色行人，都闲散着各自的心事。车速慢了下来，梦寒的思绪也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了家乡的小县城。小县城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zg}的建筑就是百货大楼，也没有川流不息忙忙碌碌的人群，商店里闲逛着三三两两的顾客，顾客脸上露着几分随便的俗气，没有大城市里人的高贵和自信，店主也懒懒散散，偶尔招揽一下生意。
梦寒从车上下来，肩上背着鼓鼓的书包，手里提着那个绿色的大旅行包。她的小腹还是隐隐疼痛，她强忍着往自己的村庄走去。
梦寒的村庄离县城不远，也就六七里地，但今天梦寒似乎觉得总也到不了家，路上有一段泥路，梦寒的鞋底沾了很厚的一层泥，她甩了甩左脚，泥巴甩掉了一块，她又甩甩右脚，再迈步时，略微轻松了点，可是走不上十几步，两脚又沾满泥巴，梦寒不想再甩掉鞋子上的泥巴，她似乎快要抬不起脚来，她看看路边，是一丛丛湿漉漉的草，梦寒沿着路边，脚尽量踩在草丛上，鞋上的泥巴渐渐少了，但鞋子被草丛上的水浸透了，梦寒的脚浸泡在湿鞋子里，每迈一步，都要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冰凉从她的脚心直凉到她的小腹，小腹的疼痛似乎更厉害了，梦寒肩上的书包，手里的旅行包，像两块大石头，缀疼了她的肩膀和手心。她真想扔掉这沉重地包袱，可是旅行包里，有她大学的两本日记，有欧阳老师写给她的信。
梦寒终于走进了家门，喊了一声“娘”，她看到了母亲惊喜而惊诧的眼神，“寒子，家来了，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梦寒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我肚子不好受。”说着走进屋里，一头栽在床上。母亲敢忙把梦寒丢在地上的两个大包，放在了椅子上，帮梦寒脱下湿透的鞋子，两手托着梦寒的腿，往床里挪了挪，扯过一床被单，盖在了梦寒的身上。母亲转身走进外间屋，给梦寒倒了一碗红糖水，“寒子，喝点水。”
梦寒接过母亲手中的碗，她看到了母亲花白头发下那双爱恋的眼神，梦寒喝完水，觉得肚子里有了些许的温暖，她笑着对母亲说：“娘，我没事，下雨下的，道上不好走，爹呢？”
母亲脸上也露出喜色，“你爹，赶集卖菜去了，还没回来呢，再也不上学去了？”
梦寒安慰母亲说：“我毕业了，暑假后，我就可以上班了，你和爹不用再种菜了，我会给你挣钱的。”
听到这儿，母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寒子，我看你很累，你睡会儿觉吧，我给你煮碗面。”说着母亲，又给梦寒盖了盖单子，放下门帘，走出了梦寒的屋子。
梦寒闭上眼睛，她听着母亲往锅里添水的声音，母亲划火柴的声音，风戽楼转动的声音，一会儿，屋里便弥漫起柴烟味。梦寒睡不着，她睁开眼，看看屋顶上的檩条，黝黑黝黑的，泛着油烟的亮光，像排列着的七节蛇身。床头是一个笨重的木箱子，不知是奶奶留下的，还是老奶奶留下的，母亲为梦寒做的棉袄，棉被就放在这个灰木箱子里，木箱的盖子很沉很重，梦寒每次掀开时，得两手用力扳起，然后用肩膀斜扛着，空出手来，拿取东西。梦寒的屋里就是这一件家具，放下盖子，梦寒还可以把它当做书桌，在上面写字，画画。梦寒望着这间简陋而温暖的小屋，她又想起了欧阳老师的宽阔客厅，落地的窗帘，还有欧阳老师那冰冷而狂乱的吻。梦寒看看椅子上的旅行包，她想拿出里面的日记和信，这时，她听到院子传来几声响亮的咳嗽，父亲回来了。
“寒子，寒子，你家来了吗？”父亲在院子里，一边喊一边往屋走着，“寒子呢？”
“你咋知道寒子家来呢？寒子刚家来，你又没看见她。”母亲惊奇地问父亲。
“我路过村头支书家，他家里喊住我，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寒子的信，我想寒子应该家来了。”
梦寒一听有她的信，一下子警觉起来，她从床上爬起来，撩开门帘，“娘，我爹回来了。”
“你不碍事了？我给你煮的面条，一会儿，你和你爹一块吃吧。”母亲扶着灶台，从灶旁站起来，拿起笤帚扫了扫灶前的剩柴。
父亲走进屋里，脱下被汗浸透的褂子，梦寒看到，父亲的肌肉已经很松，露着突起的根根肋条。“寒子，谁给你写的信呀？”爹从他盛钱的黑皮革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梦寒。
“同学写的。”梦寒看到信封上的那个熟悉而潇洒的笔迹，她撒谎说，“是新梅写的，就是我在高中时，上咱家来过的那个女生，娘，你还记得吧。’说着梦寒很随意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把信塞在了枕头底下。
梦寒吃完母亲给她煮的面条，就走进了自己的屋子，她迫不急待，拿出信，读起来：
梦寒：
您顺利到家了吧，离校的大雨，恐怕就是你的泪吧！离校前，我没能和您说上一句话，也不知您在想什么，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我想单独和您谈谈，送点礼物以寄托感情，但一切都不能做，人世间太可怕了！看到毕业照上的您和班级毕业典礼上的您，感觉您还好，只不过在强忍着内心的痛苦。还好，您顺利毕业了，我很欣慰很高兴。感谢您三年来对我的支持，对我的恩爱，您感情上对我的倾注，使我在精神上得到不可言表的反应，有了您的信赖和倾爱，使我对生活，对未来更加充满信心。您对我的一切，我将终生不忘，虽然我们因种种原因，不能生活在一起，但两颗心将会永远相连的。
看到您抬起头，挺起胸，大大方方的新风貌，我特别高兴。一个人只要充满自信，有丰富的感情，有良好的内心修养，有坦坦荡荡的君子风，就会成为最美的人。我相信您的未来一定是充满光明和幸福的。
毕业了，所要记住的是，无论在任何条件下，不要忘了在事业上有所追求，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要使自己的特长充分发挥出来，事业上有成，一切都会容易解决。
那么多人在场，没能给你和晓晴写几个字，而以后又没了机会，很遗憾，对不起，现写几个字给您：事业有成，人生无悔！求真至善，修胜达志！
17号返校办理毕业手续时，可早来，到我这里我们再见一面，听听您的倾诉，我好放心。
祝安
梦寒把信捂在胸口，闭上眼，两颗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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