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照已经三十多年了,尽管游历过世界上很多国家,但镜头锁定的焦点还是以台湾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为主,试着在平凡人的身上寻找不平凡的特质。对我而言,摄影既是兴趣和工作,也是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说是信仰;人性中的善面永远吸引着我。
我生长在台湾省宜兰县头城镇的一个木匠人家,父亲要靠他的手艺养活一家十一口,所以在省吃俭用之余,还得另谋生财之道。念小学时,家里养了几头猪,为了喂饱这些牲口,我每天放学后必须挨家挨户地收馊水,课余时间还得在祖先留下来的一小块土地上耗着,挖蕃薯、摘菜叶、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孩子去玩耍。蕃薯藤的乳白汁液与泥土搓合之后,变成脏兮兮的东西,黏在指甲缝、手掌纹里,双手双脚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
那些经验使我厌弃农事,一心只想从现实生活中脱身,但是年纪太小,哪儿也去不成,只好开始寻求一个精神的世界、想象的天地。小镇上找得到的书都被我读遍了,先是从言情、武侠小说开始,然后是世界名著,甚至哲学、心理学也囫囵吞枣,那怕是根本看不懂,也硬要从{dy}个字读到{zh1}一个字,盼望这样的努力能使我从乡民、同学中抽身而出,使自己和不能选择的小农夫身份断绝。无边无际的云游给了我丰富的精神世界,也开始让我相信,现实生活的种种都是粗糙不堪而乏味的。
我也喜欢绘画,在初中二年级时就开始画漫画书。我没受过扎实的基础训练,因此写实能力不足,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创意。高中三年,我画了数不清的抽象线条画,而这些作品在我毕业后几乎全数出版,成为音乐解析套书以及诗、散文、小说的插图。我还有模有样地写诗、小说和画评,一切朝着前卫的方向跑,对传统不屑一顾。而当时的台湾文艺界,居然也就让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肆意纵横,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误以为自己才高八斗。现在想起来,照那样发展下去,我很可能早就从文艺界消失了。用一点肥皂水吹成的大泡泡,虽然看起来很美、很炫目,可是只能存在片刻,然后就会“啵”的一声化为乌有。
不懂得从现实生活中汲取活水的我,只会在自己狭隘的脑袋中编织虚幻的场景,直到接触了摄影,才从半空降回地上。服完兵役后,我到当时的英文版《汉声杂志》(ECHO)应征艺术编辑,与社长黄永松先生相谈甚欢。他已经录用了我,才晓得我根本没碰过相机,而这份工作是需要摄影的。善解人意的他安慰我,只要多走多看多拍,几下子就能上路了。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是个定心丸,而直到今天,也仍然是我的座右铭。杂志发行人吴美云女士把她不用的一台爱克发双眼相机借给我,现已不在人间的同事姚孟嘉教我装底片、调光圈、拨快门、对焦,以及目测光的基本要领,还建议我有空就到万华老街去练习练习。我呆住了、手脚发软——这样就要上路了?没人陪我到现场指导一下吗?
那时的台北万华老街,不但是生动的平民生活舞台,也是传统手艺的集合场,有刻印铺、画像店、打铁店、弹棉被店,有货郎车、吹糖画糖的摊子,还有说书的……可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所要追求的艺术理念又有什么关系?长久以来沉醉在想象世界的我,早就认定艺术是高于现实的,xx不可能等于现实。可是,摄影就是要将现实直接转为艺术啊!我无能地站在红砖砌成的拱廊下,全身冷汗涔涔,像生病一般。
我无法逃避,强迫自己仔细观看眼前的一切,努力思考如何才能对眼前的陌生人有感觉。好久好久之后,我才明白,“看”与“用心的看”是不同的。以前的我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拿着相机的我却开始探讨事件背后的意义。那些人为何笑、为何伤心?为何如此优雅,又为何如此不堪?原来,摄影就是一门“看”的艺术、“看”的哲学。要真正进入摄影的世界,就要学会怎么“看”。
拿起相机之后,很幸运地,我开始凝视以前不喜欢的人间,台湾的每个角落、每个乡村几乎都走到了。在许多不为人知的偏僻角落,我得到陌生人xx的信任与接纳。如果说我在摄影方面有什么老师的话,那就是所有在我相机对面、被我拍下的人了。当时,台湾正从农业社会转型至工业社会,我特别用心地去找寻人与人之间的和睦、人与土地之间的和谐。找寻这些景象,仿佛是对曾经怨恨的童年作自我补偿,让我有如走回过去,重新生活和成长。
对我来说,摄影是为了肯定而不是批判。我要把自己坚信的人生价值和稍纵即逝的瞬间,以最有力的形式化为永恒。相机不再只是记录的工具,而是我跟对象沟通的媒介。我在台湾各个角落的摄影旅行经验,后来都变成一本杂志的每月定期报道;让许多没有机会像我这样旅行的人,透过我的照片与文字感受了不同的人生。
在那个阶段的台湾,几乎找不到可以请教的摄影前辈。后来重新被肯定的一些老摄影家在当时早已放弃拍照,而业余的沙龙团体又引不起我的半点兴趣。我只有向国外订购摄影杂志、托人出国时帮我买摄影书籍,藉以启迪自己、打开原本狭隘的眼界。在还没有机会跨出这个小岛时,我已开始大量阅读世界各国摄影家所拍的影像。做什么事都会一头栽到底的我,发现光是观看影像已不能得到满足,摄影家们的成长背景、奋斗过程和信念,都是我想要了解的。于是,我开始找更多书、更多杂志,把所有积蓄都花在世界各国的出版物上了。我那懂外文的太太帮我翻译,把我给她的书口译在录音带上,我再就着录音带边听边温习,碰到有意思的部分就随手记下来。数据越累积越多,我便想跟别人分享我的看法。于是开始在美术杂志上撰写介绍世界摄影大师的专栏。这种用心了解摄影家以及他们作品的过程,对我自己的创作有很大的帮助,同时也奠定了我在日后创办摄影出版社以及中英文双语国际刊物《摄影家》杂志的基础。
我坚决认为,摄影是一项要靠对象才能表达的媒介。有对象才有影像、有事件摄影家方可见证,因此,摄影伦理必须建立在“尊重对象”的根基上。一位摄影家无论有多么了不起,充其量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创作者,另一半的功劳属于对象。成为好摄影家,首要的条件就是礼敬对象,懂得谦卑;而摄影者{zd0}的责任和挑战,正是仔细观看与发现对象的{zj0}特质,并将之最适当地诠释。一位好摄影家不必急着把自我观点强加在对象上,当领会到对象的精髓时,本身长年累积的人文素养,自然会跟着对象共鸣共振而呈现。这正是摄影之可贵,也是摄影创作者所能获得的{zd0}喜悦!
摄影让我找到根,使我在这块土地上产生实实在在的认同感;观看之道让我成长,使我体会所有人类息息相关,理当互助互爱、共荣共存的真理。而这也是我仍然会在下半辈子坚定走下去的路。
阮义忠简介
阮义忠,1950年生于台湾宜兰县头城镇的木匠人家。
大专联考落榜后,未再接受学校教育,先于《幼狮文艺》任编辑;之后,服役三年,在军中开始写诗及小说,并作了一系列海外中国画家的访问。退役后,任职《汉声杂志》(ECHO)英文版,开始拍照。
1975年,转任《家庭》月刊摄影,同时撰写本土摄影报道文章。
1981年至1987年制作电视节目,发表《映像之旅》、《户外札记》、《大地之颂》等两百多部纪录片。1988年开始任教于台北艺术大学,为美术系及美术创作研究所的副教授。1992年创办《摄影家》杂志。自1999年起,与妻子袁瑶瑶携手为佛教慈济基金会的志愿者作传。
出版论著《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摄影美学七问》、《面对摄影大师》、《摄影家西游记》,个展及摄影集包括《北埔》、《八尺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四季》、《手的秘密》、《有名人物无名氏》、《正方形的乡愁》、《失落的优雅》,摄影图文故事有《寻找希望的种子》、《期待希望的新芽》等。作品为法国巴黎现代美术馆、图卢兹水之堡摄影美术馆、涅普斯摄影博物馆和英国伦敦维多利亚及艾伯特美术馆等机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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