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水的村庄_弦高_新浪博客

渴水的村庄

弦 高

如同大西洋中的大马哈鱼返回自己的出生地一般,我的灵魂沿着流入鄱阳湖的一条叫星江的支流向西北方向溯游而上,依次是横槎、霞港、对坞、甲路、下严田、巡检司、上严田等带有浓郁地域特色地名的村庄。河流至上严田浓缩成了一条精瘦秀美的小溪,为河流开始的地方,也是我肉体和灵魂的诞生地。这是一个呈美人形的村庄,斜卧在平缓的田畴间,“人”字的一撇头地势高敞,撇尾和一捺相对地势低缓,从“人”字形村庄的两旁各有一条小溪如篆体的“丫”字绕村而过,在“人”字的下方汇合于一个叫甄箅窖的小潭,潭旁建有一座古石桥,原还有一棵老樟树,如同一把锁和一把剑镇住村口的风水。

严田村名是由北宋乾德甲子年间一个叫李德鸾的进士命名的,当时他从浮梁界田迁居来此,“占得田签,从严治之。”虽然这里是河流的最上流,但自古却是个缺水的地方,民间对婺源的一些地名用歇后语形式有过总结,如“半空安水碓——舂(中)云”、“半路上夹篱——夹(甲)路”、“火烧禾杆茬垴——燃(严)田”,当然这都是散落在民间的秀才们的神来之笔,偶一为之。据村里的老辈人讲,过去这个村又叫严溪,只因谐“燃溪”的音,溪都燃烧起来了,那不是更干了,人还怎么在这里生存,不吉利,故而改为严田。

村庄是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村落,生活着200多户1000余口百姓。在千百年来耕读传家思想延续下,一总出过十八个进士。村中李姓为大族,属唐皇李世民后裔,在村头建有一座颇有皇家气派、能五门出入的巨祠。村中另一大姓为朱,为元末从县城迁来,应该与朱文公同宗吧,在清代曾有个朱锡珍中了进士,任过户部云南司主事,宗族专门盖了座祠堂,想等他衣锦还乡时揭匾,不想出京城时巧遇“天狗吃日”的天象,没过几时便病故了。还有王姓,也建有一座王家祠。如今村庄只剩一座朱家祠,李家祠在“xx”中拆卖改建了小学,王家祠不知所踪。

村左边的那条小溪发源于山连山坞接坞、有十余里深进的汪坑坞,解放后修建了水库,库底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又砌了一个大水池。只因村里发现了血吸虫病,政府决心改河道,灭虫害,给全村安装自来水,利用落差来供水,彻底解决了村人的饮用水安全。村右的小坑发源于泗洲坞,其后来也修筑了一座小型水库,蜿蜒流出后沿长长的碉楼山左侧一直延伸到村头,因两岸田里有血吸虫藏身的钉螺,水田改成了旱田,河道改变了流向。往下上百米与从碉楼山右侧流来的一股水汇合,直流而下到朱家石桥处合流。这两条小水坑灌溉了两岸的农田和庄稼,也滋润了千余口百姓的容颜和肌肤。

人们在小坑上曾架起了许多座木板桥、石拱桥,在出村处还有一座美丽的木质廊桥。曾记儿时夏天在一个叫羊倌碣的碣垴上嬉戏玩水的情景,溪上有座木板桥,赤条条的伙伴们用田泥涂抹全身,从小桥上纵身一跃入水。清澈的水底,碎石历历在目,自在游弋的小鱼儿顽皮地在脚上亲吻着,有痒痒的味道,很是舒服。潜入水中,眼睛圆睁,找寻水底自己喜爱的卵石。这里是我们儿时的天堂。在碣垴右侧有一小渠,溪水引入村旁的溪埠,供早起的村人洗用。这个用青石板铺砌的、呈半弯弦月的溪埠,叫上朱溪,中间有两座石板桥,将之一分为三,进水的上截为挑水洗菜用,中截洗衣浣纱,下截洗粪桶尿壶,约定俗成,各自遵守。溪水经过村人的综合利用后,钻入一户人家的暗渠,流入一连的三口鱼塘。第三口便是我家后院的方塘,发生在方塘边的人和事,历历在目。当我还在娘胎的羊水中畅游时,我四岁的哥哥不慎坠下塘,与他一起的同伴只知在岸边傻看,等大人回家发现为时已晚。噩耗传到繁忙的田野,悲恸的母亲哭嚎着赶来,央求村人把咽气的哥哥放在牛背上倒水,又不顾身孕,趴在哥哥身上嘴对嘴吹气吸气,试图把哥哥体内的死神吸出来。但一切都已是徒劳,小生命如同一根羽毛那么轻盈地飘走了,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面对幼子的小尸体,母亲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她宁可相信这是一场梦,但现实又是如此的残酷和无情。水从方塘的出口流出后,经过曲折的小水坑来到一个小水埠,附近的村民在这洗衣,{zh1}进入“人”字底下的一片水田。

村口的廊桥横跨在小溪流上,约有二十米长,三米多宽,桥亭上有靠座,现在的游客美其名曰“美人靠”,那右边一排桥凳油光发亮,暑天的夜晚是劳累的农人纳凉和听讲故事的好去处,而左侧被打谷机、禾斛、牛粪箕等农具占领。自从十三岁离家求学后,每周都要踏过廊桥,放下背包歇息,或离村渐行渐远,或扑入故乡的怀抱,感受其温暖的气息。

分田到户后,每当农忙时节,或耕田或插秧,家家田里都急需水,可沟中的水却是那么小,流得那么慢。于是村人要在田野间守着那一线按先来后到顺序排好灌溉的水,遇上旱情,白天未灌上的就晚上守。吃过晚饭,天一擦黑就带上手电,带上小木凳和扇子奔赴田间,与邻近一同守水的人谈好,一个灌上半夜,一个灌下半夜,然后就坐在田塍上休息。满天星斗下,不时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萤火虫打着荧光不知在寻找什么,青蛙在四周此起彼伏鼓噪,清凉的露水沾湿了草径,远远近近的田埂上不时传来人语,或明或暗的烟头令人毛骨悚然。偶尔也会发生争水,强梁者一去就把别人守了半天的水放进了自己的水田,善弱者与之争辩几句后便忍气吞声,毕竟是同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或有偷水现象,即趁别人熟睡之机,把两股水全放进自家田里,到天亮,睡醒者才发现自己的田里还是焦干的,嘴里骂着他人的不规矩,只得收拾东西回家准备出工,等晚上再来守。

村中井很少,仅有的一口不知何年被堵塞了。有一年,村里一个吃斋念佛叫武庆的年轻人突发奇想,下井把堵塞物掏出来,清理了井壁,水渗出,可无人从井中打水,过不多久,路人常扔杂物和秽物下井,附近村人为小孩安全起见,填塞了事。在未安装自来水的时候,全村人挑水都到村右边一口两平米见方的冷水窖里,清晨是最热闹的时候,一担担水桶和铁桶接踵而至,从一米多深的水窖中汲水而去,一路是流淌的水滴和脚印。                           

村外的田野间有几处村人口耳相传的冷水窖,哪窖的水是带甜味的,大都印记在村人的无字地图中,有的在路旁,有的在山脚,走过路过,放下谷箩,卸下柴担,歇几口气,蹲下喝几口甘甜的凉水,仿佛驱散了些许疲劳。只有一张米筛大小的水窖,人人爱护,窖前不知是哪位好心人铺了一块青石,旁边还有一根竹子挑着一个毛竹筒,专门供路人取水用。冷水窖是无私的,常年为人们无偿提供纯净水,但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叫“吃水不要钱,下跪拜个年”,也算以礼相抵吧。

出村头沿窄窄的石板路,向田野中延伸约半里多路有口水塘,村人习惯称“桂湖塘”,有几亩见方,塘中水冷彻入骨,据老辈人说,塘背里是出水口,奇怪的是,此塘大旱不会干,大涝不会满,通海眼的。平时主要是拴牛,酷暑时节,田间劳作的人们会扑进塘里洗个凉水澡。记得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时,我跟着队里的伙伴一同下塘洗澡,他们一个个像鱼儿般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来游去,而我刚探入水,一股凉意传遍全身,随着身体沉入水中,双脚踏入厚厚的塘泥里,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来,感觉这深深的塘泥里藏着某种神秘的怪物,或是蛇,似乎会把人拖入水中和泥里,于是不敢留恋这无边的凉意,三下两下爬上了岸,宁愿站在烈日下观望伙伴们惬意的畅游和嬉戏。

夏收夏种季节,山边的水沟是纳凉的好去处。顶着炎日,挥汗如雨,身上的棉布长袖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渗出一层白盐。歇气时,就到碉楼山脚底的水坑里躲荫,双脚浸在凉凉的溪水中,掬一捧水洗下脸,疲劳顿觉xx了大半。碉楼山是村里的来龙山,历来受到禁护,故古木森森。而村尾出口的那座石壁山则应是去脉山了,石缝间长出的乔木和灌木郁郁葱葱,当然也是村人爱护的结果。茂密的林中常年有不知名的鸟儿栖息其上,夜阑人静之时,月明星稀,踩在显得特别白的石板路上,“笃”,“笃”的脚步声惊醒了鸟儿们的好梦,引来几声沧桑的鸣叫,令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四面青山环抱,两翼绿水长流,生长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应是有福的。

村中那条青石铺砌的弯曲的街道,是xx的徽饶古道,明清时期鼎盛一时的徽商沿着它上达屯溪,下至乐平、景德镇,村街两旁的老屋多为店屋,仿佛在述说着那段繁华的历史。在上节街至今还保存着两座路亭,亭柱和亭凳都已开始朽烂,想当年它们为一茬茬的匆匆过客遮了多少风挡了多少雨,窄窄的亭凳上留下了多少他们奔波的气息。

儿时的村庄是热闹的,街巷和弄堂到处是儿童的欢声笑语。一到夏夜,上节街与下节街的青少年一伙一浪地打群架,用竹片削的宝剑,木制的大刀、xx,竹子做的xx等当武器,路上人声鼎沸,如同跑马场。{zh1},双方首领经过艰苦的谈判,握手言和。白天的街巷上,闲不住的孩子们忙着进行踩高跷、推铁环比赛,或在青石板上用石灰划个牛栏棋格,坐下走几个回合的棋。烦躁起来就赤脚赤膊直奔羊倌碣,跳入水中洗个澡。嘴馋了就爬上自家米枣树上摘吃,或到楼上晾台的晒盘里偷一个未晒干的茄子干、辣椒果解馋。

随着打工潮涌入乡村,青壮年一批批地奔向广东、浙江等沿海地区淘金,原本热气腾腾、充满生机的村庄象一下被抽去了薪的釜,温度骤降,变得寂静和暮气了。如同当年革命战争年代的苏区,青壮年阿哥都被深明大义的情妹送上前线去当了红军,剩下的是“三八六一九九xx”,村庄交由老人、妇女及小孩驻守和护卫,旺盛而葱郁的田园也因老人的力不从心而日渐荒芜。只有过年几天,村庄才恢复往日的喧闹和温情,而这短暂的相聚时光之后,留下的是长久的虚空和眺望下一次的团圆。村边原有一片稻田,随着城市房地产开发冲击波的荡及,村委会拍卖了这一片田地,以供在外地用血汗和生命换了钱来的打工者建新房,这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的荣耀。那些在城市呆惯了的我的乡亲,只有在自己生病或家中有重大变故时才回一趟家,平时就像一群群的候鸟,过年飞回村里栖息一下,像营养不良的病人猛吃补品一般,他们趁这几天填补一下缺失的亲情。年后还没到元宵,又陆续地飞向沿海的另一个巢,只剩下一个空壳的村庄。这些在外闯荡的乡亲,平安顺利的就怀揣那一叠沾满血汗和疲惫的钞票,像一位得胜的将军凯旋归来,不顺利的却空手而回,甚至带着一身的伤痛或残疾,一年的光阴虚度而一无所获,还给原本不富裕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更有甚者,命丧异乡,成了他乡土地上的孤魂野鬼。随着新居的不断落成,陈旧逼匝的街巷旁却空出了一幢幢老屋,断垣残壁,长满野草,显得异常的破败和阴森。

近些年,有人在村庄的水源地汪坑坞探测出金矿,引来了一批批的淘金者,由于滥开采,严重破坏了水库上流的生态环境,致使暴雨过后,村庄赖以生存的清洁水源受到污染,整座水库成了一个装满黄汤的巨盆,自来水管里吐出的是浑浊不堪的黄河水,无法饮用,令人苦不堪言,成了一座渴水的村庄。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带着儿时温暖的气息,尚未沾染商业的铜臭味。古朴的街巷,斑驳的高墙,平整的石板,纯正的乡音,淳朴的民风,令一不小心踏入村庄的游人误以为撞进了明清时代而流连忘返。

 

2009年10月25---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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