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惊虫鸟》by野象小姐《最小说》_夏天不倒塌_百度空间

A

晚上打了洪亮的雷。闷声滚滚,从天际左边轰隆隆到右边,闪电也粗鲁地凑热闹。前几日才刚下完雪,在客厅看电视的爸爸印堂“忽悠”亮了一下,心里疑惑大冬天怎么能打雷呢,太不符合自然规律了。转身撞见墙上的挂历,恍然大悟:噢——已经立春了。

我是喜欢春天的。多讨人喜欢的季节,连节气名称都相当合心意——惊蛰、小满、芒种。让人不免想起万物苏醒时的迷蒙。滴着露水的花蕾,刚醒来的熊有着一颗毛茸茸的心,布谷鸟俏皮地和农人斗嘴,微凉的空气最适合猛呼吸,黑色山峦温柔地起伏——无不水嫩嫩地透着机灵劲儿。初春时节,春寒料峭,浅浅的寒意让人神清气爽;而晚春,则暖烘烘却不炙热。一切都刚刚好。

“东风已经吹起,该把去年的风筝拿出来整理一下。山里的梅花开了,擦干净瓷瓶准备斜插两枝。剩下的那点儿茶叶得赶紧喝完,再过几天等春茶上市,去年再好的龙井也只能是茶渣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看到的这段话,似有俳句的意味。相较一些虚幻之景,我更中意“实在感”的事物。摸得到的触感,看得见的色泽,尝得到的味道,甜的或涩的,我总会记很久,而不是想象那类。之所以食物比话语更能抚慰人心,迫切的拥抱亲吻通常比“我爱你”来得有力,也是这个道理。

B

早晨掀开窗帘,听见窗外滴答的雨声。也许是因为季节,不知不觉想起小学语文课文片段。

描写工厂的:红房子一排排,烟囱一列列。

描写小动物的:小猴子上山丢了西瓜。

描写季节的:春雨润无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秋天来了,大雁南飞;冬天呢,下雪了,下雪了,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鹿画梅花,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描写人格的:卖柚子的小姑娘诚实地承认柚子是苦的,获得了老爷爷的夸奖,买下了所有;周总理夜里伏案工作,外套滑落下来也不知道,上面打满了补丁;*爷爷植树时植歪了,说“不行!不直!”于是重新种上。

描写生活的:叶圣陶写的那篇,爬满楼阁的爬山虎,绿油油的迎风摇曳;家里的落花生收了,和父亲一起吃,他教育三个孩子长大后不要只讲体面,要像花生一样做有用的人;素描课上画杨桃,这边看是长的,那边看却是一个五角星。

……很多。

书本内容清清淡淡,很多已经记不清楚。它们由至简的语法、短小的篇幅、浅显的主旨构成,却对我影响至深。那是长大后再精辟的感悟再震撼的名著再深刻的人生经历比不了的。没有愤世嫉俗,也没有卖弄;没有春哥曾哥罗玉凤的话题噱头,也没有iPhone第几代的探讨和猜想;没有对爱情的痛诉,也没有对生活的盲目失望盲目热情。提及的内容,让人莫名安心和实在。

它们就像一满杯透明的水,摇晃起来没声响,却在心里蓄满,形成我们最初认识世界的所有意识形态和“三观”。

C

天气渐渐回暖。和严帆一同坐车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县城,

打算重游小学。穿过岸草和房屋,沿着河堤一直走。河滩上有老翁坐在青蛙凳上垂钓,远处的恋人用粉色伞罩住盈盈笑声,脚边五颜六色的垃圾升腾起热气,灰色的乞丐横在一边晒太阳捉虱子——是置身现世的安定感。

细碎的声音从草丛中溢出,那是冬眠醒来的小虫子。那是我,我把黄昏也带来了。堤岸那么长,怀疑无法赶在星夜之前抵达。

就读的小学,是一个地质大队的子弟家属小学,名称出奇的长。背那串东西的难度系数,不亚于“奥斯特洛夫斯基”。记忆里,老师们住的平房把教学楼团团围在中心。所有的教职工住房全是红砖砌的旧式厂房,整齐排列,一二三四五编号有序。

进入了暗红铁锈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那棵不知品种的大树,黝黑健壮的树干让人觉得威严不好惹。那时春游集合,老师指挥我们在大树下排好队。而春游时“坐在开往目的地的车里、已经雀跃着和小伙伴把带着的瓜子香肠汽水分食一空、真正赏美景时却瞌睡连连”的回忆也一起涌上来。每天上学放学也会不自然地瞟到它。它太大了,像一座标志性的丰碑,任性地立在童年的记忆里头。

愈深入走,愈动容。红色厂房上挂着的邮差绿吊灯,好像从来也没亮过;右手边的小卖部被花白头发的老奶奶守着,除去一毛钱两个的椰子糖、五毛钱一瓶的橘子汽水、一毛钱一根的拉丝糖、五毛钱一包的小浣熊方便面之外,不太明净的玻璃柜里还有昂贵到一块钱一个的奶油面包;曾鼓起勇气和一个名字里有“静”字的短发女孩儿,一起跑到初中部的文具店买了一支自认为高级得不得了的自动铅笔;初中部教学楼旁的大松树,三年级的语文老师让我们围住它,以“一棵松树”为题写作文;老师住房的小菜园被篱笆围起来,种着四季豆角、茄子、黄瓜,老师带领我们细细观察;校外的河堤,也曾被四年级时的自然老师当做《植物胚芽孕育》的户外课堂,那堂课最终在整个班丢手绢的游戏里结束;窄小的操场除了放置两个木质篮球架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我们却在那样拥挤的空间里跳皮筋儿、跳房子、摸电报,抓紧课间十分钟追来冲去玩得不亦乐乎;敞着的绿色掉漆木门,下午三点一刻的小块光斑静止;墙上贴着声母韵母表和乘法口诀,讲台上放着盛着粉笔头的铁饭盒,木质教鞭搁在一边;走廊尽头是老师的办公室,门框墨绿色,映着外面满眼的新绿树芽,窗子则是桃黄的杏木。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语文数学自然品德体育老师一起办公。

每个东西里都住着精灵,他们迎着我,将沉黑记忆逐一点亮。

D

“后来呢?”“没有后来。”

与C谈论起从前的友人T。怀念起这个人,我们曾掏心挖肺形影不离,可是这几年,双方的价值观、世界观、经历发生倾斜,从分岔路越飙越远。

C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说。

接连下起雨,原定的高三同学聚会被取消。心里有点儿乐,因为实在不想去。

你看人该多奇怪,明明对“逝去的时光”“朋友的远离”这种东西感慨欷歔,放到现实却根本不想动身挽留。宁愿自个儿打通任督二脉后,炼出一颗锃亮坦然的心。或者第二种说法,是对无能为力的另一种乐观。是你的,横竖是你的,哪怕中间隔着无数干扰的闲杂人等信息,哪怕度过数都数不过来的年头,哪怕你不欠身子不伸手。这就像发狠爱一个人,没爱到。没爱到又能怎样呢?换一个爱呗。人的一生当然得遇到那么几个骗术{yl}的流氓和劈头盖脸的飞镖,不然又何苦叫做人生。

回归宿命论了。

而宿命论并不是叫你瞎消极,紧着一摊死水

生命河。张艾嘉给陶晶莹的一封信里写道:“我常在想,身边有多少人的生活是我不知道的。你和他和她,构成了最忙碌的十字路口里,最复杂的斑马线。人很难了解吗,也许是我们没有靠近吧。女人走自己的路,最美。聪明的你,一定在下一个街角,就找到你所想要的。”

宿命论只是叫你别钻牛角尖别跟自己死磕。一些东西听着了就听着了,看着了就看着了,哭过悔过就完了,别自己折磨自己才是真的。摆摆手悍然面对生活动荡,享受生活烦琐平庸的常态,并从不放弃开怀笑。

E

风筝。爷爷的茶杯。瓷器。古诗词。奶奶磨白的袖口。路边馄饨馆揭起大锅呼啦一下蒙眼的白汽。清晨的雾。冬天床上的雪花菱图案。桂花米酒。七星瓢虫和豌豆象。这些是我特别中意的意象,带着热气和旧色调,像是贴在心上。

摇滚碟片。烟熏妆和地下乐队。鲜亮的慕斯蛋糕。机场。演唱会。校服裙摆。金色高跟鞋。一年一次的热闹漫展。这一类关键词虽然也很喜欢,相较而言却差了很多。

又或者,我是一个看似鲜活,心却很老的人。迂腐又土气的特例。不过,人在远离猜忌人际、全身心亲近自然、与故人交好时,心一定都是温柔的。面相会不知不觉和善起来,这是{jd1}。无二例。

春天对冰雪说了什么?冰雪那么听话,都化了。

春天对小草说了什么?小草那么听话,都绿了。

春天对花儿说了什么?花儿那么听话,都开了。

——人民教育出版社《小学语文》(一年级下册)

四季不会停歇,转眼又是读书天。正值好时节好风景好年纪,仰起脸是薄荷绿一样的清风。

春天是崭新的。

我们也该拍拍身上的土,大步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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