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站在“豪门大酒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板走廊下,跺着冻得发僵的双脚,双手抱在胸前他还是觉得身体在微微发抖。南方的秋冬即使风不是很大,却也令人感到四面都是冷冻的铜墙铁壁,夜空在灯火辉煌的霓虹灯和路灯的映衬下漆黑一片,街边高大的榕树摇着树叶发着轻微的“簌簌”声响,像是一头沉睡的老牛发着均匀的呼吸;在酒店的路两边停满了各色漂亮的小汽车,间或有一两辆顶着警灯的警车,几个身着统一制服的保安在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进进出出的小汽车,五个着笔挺西装胖头猪脸的肥胖男子满脸通红的在一辆三菱越野车边旁若无人的客套着,他们刚刚从酒店出来。
林达傻傻地盯着不断开进开出的小汽车,他无法想像怎么有这么多人能若无其事地去这样豪华的酒店去消费,他感到酒店顶楼闪烁着的xx标志一顶顶无形地戴在进出的人的头上。酒店一楼大厅的落地窗都有高级的帏幔遮挡着,他无法看清里面的人是怎样的觥筹交错,从帏幔的缝隙可看出里面是令人讶异的豪华、雅致装饰。如果他旁边的帆布袋能够变成一个鳄鱼皮面的手提箱,里面有着让人莫测高深的东西时,他也可以昂首阔步地进去里面消费的,他想。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达想透过帏幔的间隙窥探里面的场景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他回转身,只见一个高大而脸色严峻的保安大步向他走来。
“没,没什么呀!我只是想在这站一下。”林达本想自然一些的,却不知怎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这更加大了保安的疑虑和气势。
“不要在这里站,这里有什么好站的?”保安的语气甚是坚决,手势也不耐烦地摆动着,“去别的地方站去吧!这里不是随便站的地方。”
不就站了那么一会儿吗?林达想嘀咕,而且酒店的走廊临着人行道,人行道和街道都被来酒店消费的车占了大部分,为什么你们那么理所当然?自然,林达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惹来麻烦呢!谁让他在这样应该在火锅前烫菜喝酒海聊的深夜还漫无目的的转悠着找寻能略避冷冻的栖身之地呢?
如果前段时间不参加罢工情况会怎样呢?他肯定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况,不过他也并不后悔。大概一个月前他进了一家电子玩具厂,正值玩具厂里的员工要争取拿到{zd1}保障工资和加班工资而举行罢工,刚进厂几天的他也跟着响应,结果被工厂以适用期不合格为由解雇了。后来他听说,由于工厂的罢工没有组织和策略,罢工队伍还是被厂里逐一收买、各个击破、进而解散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工人也被解雇了。他怎么会这么想呢?他为自己流露出来懦弱的后悔感到羞愧。拎上帆布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酒店右边的环城路走去。此时已近午夜十二点,环城路上早已没了人迹,偶尔有一两辆车打着远光灯飞快的呼啸而过,那强烈的白色灯光像流星一样掠过昏黄路灯笼罩的路面;路两边的小店大都已经打烊,只有几个修车铺外面立着一人高的亮着灯的灯箱和二十四小时可以入住的简陋旅店透出些许人世生活的气息。也许他可以在路边找到废旧不用的房子或者小商铺度过这个糟糕的晚上,他料不到离开那个电子玩具厂后会落到这样窘迫的境地。可是,为什么工厂像拔取绵羊毛一样轻易不需付出代价地剥夺掉工人的权益呢?他有些愤激起来。
走了三四百米后他发现一间窄小的小土房,土房也就两三米高,人字屋顶上盖着粗糙的水泥瓦,墙也是用河沙混水泥的粗坯砖垒就,也就六七平方米。地上散着三五个自行车旧外胎和几张报纸,他估计这小土房是用来修自行车、摩托车的,由于面积实在太小,就被弃置了。他搜集了几张报纸,抖掉尘土,铺开,就睡到了报纸上。人生某些不值得为外人道的场景和经历却是能够令人深刻的铭记于心的,林达想睡在这样的地方将会使他一生都会受着激励的鞭策。他从帆布袋里拿出衣服盖在脚上和身上,想快些睡着,让这个夜晚能快些过去,可是路灯的余晖却能满罩着小屋中的他。这令他非常不习惯和不安,他有种把自己放置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的焦虑(他突然浮现出治安仔、派出所、暂住证的影子来),他略有些惊慌地爬起来,睁大了眼睛望向空无一人的环城路,仰了仰有着尖细下巴的xx,灯光里仿佛看到了狰狞的野兽向他扑来。他握起拳手猛地砸了一下地,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娘的”,甩了甩齐耳长的头发,抓起衣服站起来,迅速塞到帆布袋里,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头扎进冷夜中。
对这个城市他虽然还不是很熟悉,但也清楚在环城路的两边还有着很多荒地和城中村,这些地方足以成为他和他的帆布袋安全的隐匿之所。他已经决定,既然那些坐在小汽车里的人可以无所忌惮地拔掉长在工人身上的“利润之毛”,他即使用暴力手段从大腹便便的人手上夺取回来也并无不妥(虽然这个社会为着自身利益不会赞同他的观点)。在一幢新建的五层小楼旁,有一条小路通过一片布满干枯杂草和小水坑的荒地,荒地的一头是个摊满用油麻毡、竹条、石棉瓦或玻璃钢瓦搭成的简易小屋和垃圾回收站的“城中村”,他可以随意找个无人的废棚子把帆布袋藏起来,然后再趁着这样的深夜去实施他的“夺取”计划。
小城里的角角落落,路灯、居民楼、工厂里的余晖几乎无处不在,可是在这样的城中村,灯光像嫌贫爱富的娼妓一样不会前来光顾。他的脚下是模糊的一片,前方隐约可以看到小棚屋的轮廓;他还能看到即将落下的上弦月躲在一片薄薄的云影后面,几颗明灭不定、欲死又活的星星勾不起他的丝毫兴致。他极力让脚步落得轻一些,可是那凹凸不平的路面他并不是非常熟悉,所以还是常深一脚浅一脚的。他担心狗会在某个角落突然狂吠起来。他还得用并不能在黑夜中发现光明一样的眼睛去辨别出不会有人住的棚屋,而思绪却不自觉地激动着回到刚才的决定中:他应该去哪条街、哪条巷或哪个广场,那个地方应该是他所熟悉的,他应该如何逃生……内
他正沉浸在狂热的思绪之中,没有听到小巷另一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车轮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腹部就被狠狠地击了一下,他后退了两大步,极力想稳住身子,却不料又有什么东西撞到他的左腿上,他的整个身子于是不由控制地倒在地上;撞他的东西也“哗啦”倒在他的身上,一个人嚷起来:“我操!什么东西?……丽珠,起来开开灯……”
林达终于明白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把他撞了,这真把他气坏了,他想马上跳起来把那家伙揍一顿,可是挣了挣,居然没挣起来,一个车轮还是压着他的左脚。他感觉并没受什么伤,一把推开车轮,抡起拳头正想扑去揍那个模糊的还没起身的人影,一盏突然亮起的灯却使他楞住了。
这条 一米多宽的小巷一边是用三合土锤起来的破旧的民宅外墙;另一边较高,半米高的土台,上面种着一些青菜,菜地的边缘是一个油麻毡当顶、石棉瓦当墙的两米来高的棚子,此时在棚子的窄檐下,一盏几瓦的节能灯在这昏黑的夜空里发着刺眼的光,一个胖胖的女人有些惊慌地穿着棉布睡衣披着羽绒服小跑着出来;而撞了林达的男子,侧倒在土台边,他试着起身,挣了两挣才站起来,却只是一只脚,另一只脚的裤管从小腿处虚虚的飘着,在管口处用皮筋或者线绳拴住了。
“爱生,你怎么了?……哦,你没事吧!”那个女人很快的跑过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事!咦!……这位兄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骑车实在快了些,这车总是喜欢这样子。你伤着了吗?……真是太对不住人了……”那个叫爱生的失了左脚的人大着嗓门一个劲地向林达陪着不是,走过来(说跳过来可能更确切)不停地替林达拍着衣服。
林达除了腹部感到隐隐作痛外,其它部位倒没有什么,加之看到对方是一个失了左脚的人,叫他怎么能发得起火呢?对方比林达矮小得多,黑黑的驴脸上是一头乱蓬蓬的发着油腻光泽的短发,鼻子旁边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他穿着一件棕褐色高领的厚厚的绒布面夹克,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管圆溜溜的牙膏;不大却泛着精光的双眼令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满是智慧和活力,那种灵动让人xxxx。
夫妻俩一定要林达去他们的屋里坐坐。原来那个叫爱生的残疾男人是邻近制衣厂的一名车工,老家是江西信丰的,今晚工厂里加班到九点后没货了,他就又像平常一样蹬着把货架改成摩托车座垫的自行车出门拉客了(该城不准摩托车、电动车通行,故很多人都用自行车略一改装就去拉客了),因天气冷,“猫”了两个多小时他才拉了一个客人,赚了几块钱,没想到回到家门前的小巷里却撞着了林达。
他们问起林达的家乡,在这边有什么亲人和老乡,为什么这么晚还提着行李瞎撞,他们说在这村里没见到过林达。
林达本不想说什么的,可是在这对朴直憨厚的夫妻面前,他感觉如果他向他们撒谎,道德的因子将像闪电一样在瞬间从他的身上消失净尽,于是他如实地向他们说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和境况。
“兄弟,我不想对你的过去指指点点”,坐在一张破木板钉成的小凳子上的爱生语气很快地说道,“但我知道,咱们在外面打工的都不容易!你尽管在我这先住下,我饿不着你就能吃得饱……丽珠,给达子热一下饭菜……”
林达慌忙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不……大哥大嫂,这么晚搅扰你们我都、我都……我的心里感到很过意不去,怎么能……我走了……”
林达提起帆布袋就想走,没想到爱生的反应非常快,抓起放在一旁的拐棍一个跃步就到了林达的前面,眼睛凶凶地瞪着林达,鼻子边的黑痣也夸张地铺张开来:“你去哪……你怕我这里没吃没住的吗?老哥还没穷到那地步……我跟你说……丽珠,炒饭去。”
“这么晚你还走什么呐?爱生脚跛追不上你,我拿着锅铲还追不上你?……别走哦!我炒饭去了……”女人的口气虽然也不是很令人中听,却比男人的语气温和多了。
林达还能说什么呢?泪水早已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他努力憋着不让它们蹿出来,可是他知道,能让它们肆意的在这两小间低矮的棚屋里奔放,会让他舒服许多的。
小屋子里充足的灯光让他感觉暖暖的。
夜,好像离他,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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