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缘》(长篇小说选载之六)
三十二
花丽娜到了省城,好容易找到了《生活周报》的办公地点。她的{dy}个感觉了彻底失望了,这哪像是一个报社的大楼,简直就是一个住家户。按照王副秘书长给的地址,她下了火车,坐了四站公共汽车才找到了一栋七层高的写字楼。虽然是七层楼,因为是老房子,没有安装电梯,只能爬楼上去。《生活周报》就设在七层楼上,是703、705两个房间。她敲开了703的门,里面回答了“请进”,她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房间里有一张大的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50来岁的人,他的头没有抬,只能看到谢顶的头。她走上前,问:“请问这是生活周报的办公室吗?”
那个人这才抬起头,一张苍老的脸,没有一点表情,问:“你有事吗?没有事情就不要打扰我,我正看这期报纸大样呢。”
她站着,看这个面前的陌生人,心里想哭,嘴里还拉出一丝笑纹,说:“我是江州日报调来的花丽娜,是来报到的。”
谢顶男人这才说:“你就是那个什么,啊,花总编?你怎么想起来到我们这里啦。”他同时想起来是王业介绍来的,听他说她本来还是《江州日报》的副总编呢。就是有点不解,好好的副总编不当,她怎么会来到他的这个周报。
花丽娜像是个参加报社招聘面试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尴尬的站在那里。
这个男人就是《生活周报》的主编,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杨帆,是这里的负责人。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就担任周报的副主编吧。”
“谢谢主编的安排,我一定会做好工作的。”花丽娜一改过去的高傲的态度,变得顺从起来。
“具体的工作就由邱副主编安排”,杨主编说,“你和我到他那里去一下,我给你介绍介绍。”
花丽娜跟着他没有走两步,就到了隔壁的一个房间。她进了705房间后,有三个人坐在里面。见杨主编领了一个人进来,都站了起来。杨帆把手挥了挥:“都坐下,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志。”大家才坐了下来。
花丽娜还是站在屋子的中间,杨帆坐到了一张转椅上。她看到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有一台电脑,堆着一摞稿子,有一个铁丝的筐子,还有一些信件,还有几份报纸,他们都拿着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杨帆清了清嗓子,介绍道:“这位就是刚刚从江州调来的花丽娜同志,从现在开始,就是你们的同事了。她来了后,就和你们在一起办公,是报社的副主编。”这才响起了稀稀落落的鼓掌声,杨帆用手止住了鼓掌,接着说,“花丽娜,这三个同志,他叫邱如皓,副主编,也是报纸的执行主编,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向邱主编汇报。他是林丹,副主编,兼管报纸发行。他叫叶振来,是报纸的责任编辑,所有的稿件都要首先由他先看,审稿组版。我们报纸是由外报的印刷厂代印,邮电局统一向全国发行,所以我们报社就这几个人员。在我们这里,一个人要担任多个角色,除了采访写稿,还要跑印刷厂、跑邮电局、跑省里的有关部门,还有每周的报纸出来后给作者寄样报,与兄弟报刊交换报纸。总之,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干,比不得你们报社一两百号人呀。你来了,就要尽快的进入角色,适应我们工作的节奏,先干起来。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问他们。”
杨帆每介绍一个人,花丽娜就一个一个的叫着,赔着笑脸。他们三个人,都只是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可都酷得很,对她的到来,既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一点热情:一个像欣赏什么似的直直地看着她,一个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的没有反应,一个只是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的点点头,她就像是被绳子牵着在人们面前表演的猴子一样。本来应该有的新鲜感、新奇感和满腔热情的憧憬,全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她的心一下子泡在了冰窖里,从外到里的全凉透了。她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冒然闯进了这样的一个报社,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两间房、几个人的报社呀。她是哭不得,笑不得,进不得,退不得,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受审的犯人。她心里不是流泪,而是滴血。她站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要她坐下,只是陌生的眼光,好奇的态度,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以后就要和他们整天在一起打交道了,她能受得了这种冷漠与轻蔑吗?他们是一定听到了她的一些传闻,他们把自己看成是落魄之人了吧,真是凤凰落毛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在杨帆说完话后,她没有说话,一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杨帆在后面喊她,她头也没回,就跑下了楼。
她一口气跑到了大街上。
她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过去到这里参加过好几次省里的新闻工作研讨会、新闻工作交流会,那时并没有感到与江州有什么不同。现在调到省城来了,已经在《生活周报》报到了,才发现省城的变化太大了。楼房林立,高层建筑越发的多了起来,有的楼已经有二、三十层高了,简直就是一片楼房的森林。高架桥、高速公路、立交桥和宽广的街道,连成了交通的蛛网。一个个沿街的大商场、超市和各种商店,把这座城市装饰得美轮美奂,五彩缤纷。花丽娜虽然也出过国,去过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亚,现在看看这里,还是头晕目眩,自己对这里太陌生了,陌生得让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正纳闷着,路边的一个小学校放学了,小学生排着队,打着班级的牌子,从学校里走出来了。看到这些可爱的孩子,她突然就想起儿子小猪了。儿子随了柳木森,一直在奶奶家里,现在又住校了,住得惯吗?吃得好吗?学习成绩怎么样了?他会想妈妈吗?这座城市,对她是多么陌生啊,陌生的单位,陌生的同事,陌生的眼神,陌生的感觉,举目无亲,没有一个可以说上话的朋友,没有一个亲人。她跑到这里,她像一条孤舟飘泊到大海里,找不到一处可以停靠的港湾;她像一只小鸟飞到了广阔的天空,寻觅不到可以栖息的窝巢。
她太孤独了,她太无助了,她后悔自己太冲动了,太冒失了。
她还是想到了王业。她把手机打到了他的电话上,王业的电话是忙音,打了几次都打不通。
手机响了,她一接:“你是王秘书长啊?”手机里是妈妈的声音:“我是你婆婆,你怎么跑到省里去啦?你和柳木森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吵架啦。我打电话,是告诉你,小猪明天要过十三岁生日,你快回来,要不你儿子真的不认你这个妈妈啦。”
她在手机里告诉婆婆:“妈,我刚刚到这里,工作还没有安排好,真的不能回家。你告诉小猪,妈妈给他补过,要送他一台电脑作为生日礼物。妈,就这样了,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们的,你放心好了。我挂电话了,你要注意身体啊。”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感到了莫名的心酸。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要跳槽的地方竟是这么个皮包报社。
婆婆在电话里听出了她的声音不大对头:“你就作吧,你不要儿子,我们也没有你这个媳妇了。”婆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不管怎么样,她还得去《生活周报》社上班。
第二天一上班,花丽娜刚爬到七楼楼梯口,就撞见了要出去的杨主编。她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杨帆就命令似的口气,对她说:“你来得正好,下楼把几捆报纸拎上来吧。”
花丽娜望着他,没有动身。杨帆不快的问:“你没有听到我说话吗,每期有几捆报纸是我们要寄出去的,是要自己动手拿上来的。大家把报纸都从印刷厂搬回来了,你还不能拿上来吗?”
花丽娜问:“报纸还要我们自己运,没有邮电局分送,没有人搬运?”
“你当我们是人民日报,还是新民晚报,江州日报呀,我们只有几个人,不自己干还要请人来干?我看你对我们周报是一点都不了解。”杨帆说,“我这就下去拎报纸去,你去不去就随你的便吧。”他说着,就走下楼去。
花丽娜不解的问:“这七楼还不装电梯,又要拎着报纸爬上来,还不累死呀?”
“这栋楼压根儿就没有电梯,我们报社一开始办公就这样了。”杨帆已经走下楼了。
花丽娜只好跟着走下楼。
她拎了两捆报纸,刚开始还能拎得动。走到四楼就感到吃力了,再往上爬就两手发酸,两腿发软,真是浑身乏力,气喘吁吁的了。她把报纸放到了楼梯上,大口的喘气,脸上沁出了汗珠,心也突突的跳了起来。跟在后面的杨帆也拎了两捆报纸,却气定神清,谈笑自如:“小花,你没有干过体力活吧,今后就要常常锻练了。”
她把两捆报纸拎了上来,送到了705办公室,已经是没有一点力气了,只是靠在墙上喘着气。
公室里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杨帆告诉她:“他们都出去办事了,你马上有个采访。”
丽娜跟着进了主编办公室。
杨帆说:“你刚刚来,我们就不要你自己去找线索了。这里有个第三者婚外情的线索,你就去采访吧,三天内交稿。”
“我是副主编,还要采访写稿?”花丽娜搞蒙住了,吃惊的问道。
杨帆说:“我们这里,人人都要采访写稿的,什么事情都要做。否则,就这几个人还办什么报?你以为这里是你们江州日报呀。”
花丽娜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摸错门走错地方了。难道她跑到省里来,就为了当一个记者,受人家呼去,看别人的脸色,还要从七层楼下去拎成捆的报纸吗?王业把这个报社看得那么重,他重在哪里呢?电话找他找不到,来到省城不照面,这个王秘书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杨帆的话她听来耳熟,这不就是我常常发号施令的翻版吗?现在不是自己对人家发号施令,而是人家对自己这个样子了,她只得忍气吞声,没有说话。没有她的办公室,也没有一张办公桌,只有采访任务,一个婚外情稿子的采访任务。她强忍着接受了采访任务,看着杨帆对她那个不信任的眼光,眼里噙满了泪水,匆匆地走出办公室下楼了。
直到晚上,王业才打来了{dy}个电话。他说今天不能来看她了,说要给女儿过二十岁的生日,明天再联系吧。没有等花丽娜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花丽娜只好去采访。她按照杨主编给她的家庭住址、女人名字,电话联系上了那个要告丈夫外遇的女人。在明光玻璃厂家属区里,一个很老很旧的平房里看到了这个女人。女人叫夏桂花,很胖,没有身腰,上下水桶一般粗。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五的个子。黄脸上的皱纹很多,说话的声音也很粗,还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看起来已经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了。她的家,是个大套间,里外隔成两间。家里看不到什么时兴的家俱,普普通通的木床,已经很旧的梳妆台、桌子板凳,都是很久年代的东西了。地上摊着一堆衣服,有几件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片,门边都还有散着的一堆垃圾,没有一块干净舒适的地方。像这样的家庭条件,有这么个老婆在家,谁看了谁不恶心呀,估计丈夫会很不顾家,很反感自己的老婆,就可能是个有了外遇的男人。这个女人一见到花丽娜是《生活周报》来的记者,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起来了:“我那死鬼男人一到厂里,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就像苍蝇围上来了。又是说又是笑的,我只要一到他的办公室,那些女人就都离开了。你说,要是心中没有鬼,她们见到我怕我干什么?”
花丽娜看她伤心起来,问道:“你丈夫在厂里是做什么的?你这么不放心他?”
胖女人说:“当个玻璃厂的厂长呗,还不花心呀。”
“你听到什么了,还是看见什么了?”
“我就是看见那些女人跟他打情骂俏,一个个骚得很。”
“你看见你丈夫跟哪个女人在一起了?”
“多着呢,”胖女人板起手指数着,“瓶胆车间的主任陈小云,实验室的小张,办公室主任陆美丽,还有外面的那些,我就不知道名字了。”
“你看到她们在干什么,你抓住了吗?”
“我就是抓不到,要是被我抓住了,我还不撕烂她们的屄!”
“那你没有事实根据,外面怎么帮你?写什么呀?”花丽娜说,“我再到厂里了解一下,好吗?”
花丽娜从胖女人家出来后,就到离家属区不远的明光玻璃厂去了。
胖女人的丈夫就是这家玻璃厂的厂长薛明辉,他正好一个人坐在厂长办公室里。花丽娜进去,讲明了来意后。薛明辉厂长显得很是无奈,花丽娜刚坐下,他就说道:“又是我那神精病的老婆干的好事吧?记者同志,我是被她搞得无法正常工作哪。不瞒你说,不要说我有什么外遇了,就连我们厂里的女同志都不敢靠近我了。只要她看见我的办公室里有女人,我和哪个女人在讲话,她就会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就要破口大骂和我接近的女人,说我跟她们有关系,还说人家和我上床了。我一个厂长,下面不能没有女工吧?一个工厂里也不可能没有女人吧?”
“她没有工作?就{yt}到晚的盯着你。”
本来也是玻璃厂的职工,开始我是办公室主任,后来我当了厂长,与女同志接触多了。有{yt},我正在办公室与车间的一个主任谈话,她突然闯就进来,看见是他们车间的郝英,就上来把她骂了一通,骂人家是小婊子,勾引我。郝英说是谈工作,我老婆就打了她一个嘴巴。我就上来,骂了她一句。她突然就发疯似的把我的办公桌掀翻了,郝主任没有办法劝也没有办法汇报工作了。这之后,她就三天两头地跑到厂里、跑到办公室来闹。以后,她看了几次病,说是精神分裂症,就提前病退了。从此以后我这里就再也没有安宁过,家里也搞得不能正常过日子了。你说,我这种情况,哪个女人还敢跟我接近呀?”薛明辉眼里除了无奈,还有些无助,他才50多一点的岁数,倒像个60开外的老人了。
花丽娜问:“她是不是得病后,你有没有带她去看,也没有住院xx?”
“看了,就是精神分裂症,见到我和女人在一起就犯病,我有什么办法呀。”薛明辉说,“送她到医院,她就发疯似的不愿去,硬说自己没有病。记者同志,你可以在厂里问问,你不管问到谁,都知道的。”
谈了一会,才知道杨帆把一个疯子的线索当作采访对象,把薛明辉厂长当成婚外情的线索了。一个病人和一个厂长,厂长已经很艰难很痛苦很需要人同情了,还把这种事情编排成一个婚外情的故事吗?她是说什么也采访不出这篇稿子来了。花丽娜感到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就向薛厂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