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方酣誉盛时,如磐风雨泯真知。
关中沃野留余烬,塞外残阳泣旧诗。
空有壮怀难济世,独行秋夜好闻棋。
流光似水无痕去,转瞬楼头赋远思。
这首回顾xx之灾的诗,是我七律组诗《人生十五韵》中的第四首。
1967年4月——5月,重庆对立两派开始用钢钎、铁棒、xx搏斗。
同年6月5日,西南师范学院两派组织发生武斗,持续了三天。全市两大派先后派出数千名武斗人员前往支援,揭开了重庆市常规武器大战的序幕。
重庆的嘉陵机械厂、建设机床厂、望江机械厂、长安机器厂等均属兵工厂,动乱中大批武器外流,使重庆受武斗破坏极其惨重,堪称全国之最。
从1967年7月到1968年7月,大规模武斗除步枪、冲锋枪、手榴弹、轻机枪外,还动用了坦克、装甲车、高射重机枪。
在这期间,望江机器厂武斗人员,用高射炮击沉了重庆军分区的交通艇,自此长江、嘉陵江两大河道被强行封航达40余天。这些人用改装的三艘炮船组成“长江舰队”,沿长江炮击了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国营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并用高射炮平射朝天门,击沉船只3艘,打坏12艘。并向驻厂xx指挥部发动攻击。
在这期间,重庆警备司令部3辆小车途经山城宽银幕电影院时,被武斗组织伏击,打死1名处长,打伤5人。
1968年3月,重庆市四周专县武斗剧烈。
4月,长安机器厂双方动用轻重机枪、坦克、大炮等,工厂被炸成一片废墟,死伤人员无数。市消防大队前往现场救火,竟遭枪击,9人死于非命,30多人倒在血泊中,3辆消防车被打坏。
当时的“{zg}指示”特别多,一会儿“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一会儿又是“文攻武卫”,两派便各取所需地把这些指示作为自己发动武斗或责备对方的理由。
我的母校重庆29中(当时被改名为“革命造反战校),对立的两派里,付出生命代价的都是我的同学、校友。校内的“xxx主义战斗团”,仅据我所知就死了八个——高三的张光耀、高一的孙渝楼、余志强、初二的欧家荣、唐明渝、李元秀、崔佩芬、初一的杨武惠。
余、欧、唐、李、崔、杨是在一次帮本派一组织的指挥部搬家时被对立派打死的,开枪者竟然是可以当这些死者大叔大伯的人!所谓的“信仰”使其能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对准这些跟自己子女年龄相当的孩子、扣动扳机!当时是夏天,他们死时,有的嘴里的冰糕还没化完。
被赶出校门的“红一方面军”,我知道武斗中死的有胡庭荣、李永和、曾令荣、颜继禄。除颜是高一的外,胡、李、曾都是高三的。
唐明渝,一个能歌善舞的女孩,圆圆的脸、高高的个子。胡庭荣,一身补丁衣服的工人子弟。李元秀,瘦瘦的脸庞、调皮的眼睛眨个不停。颜继禄,一副眼镜使他显得格外斯文。李永和是个大块头,听说他是独子;他母亲在临江门一个糖果店当售货员,好像有只手臂有残疾。张光耀、曾令荣都偏瘦。孙渝楼、余志强都是白面书生。这些活生生的面孔,以往在学校里常常看见,一下子突然就没了。张光耀、李永和、胡庭荣都是我父亲的学生,得知他们的死讯,父亲心情极为沉重,几天都没说话。
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xx”的狗崽子,我们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在“外围”转了几圈,觉得厌倦,1966年底“串联”回来就当起了“逍遥派”。作为旁观者,我感觉两派校友当时都非常虔诚地认为自己是在保卫xxx的革命路线、都痛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对方。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都曾经是或朴实、或聪慧、或活跃、或勤奋的学生,有的才华横溢,有的驰骋赛场,有的擅长社会工作;突然间剑拔弩张、横眉相向,与对方势不两立。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当时非常困惑。
我曾亲眼看见长安机器厂炮轰外贸大楼的情景。位于嘉陵江北岸的长安厂,当时被“反到底”派控制;与之隔江相对的外贸大楼当时是“八·一五”派的据点。1968年夏的{yt},江对面突然响起隆隆的炮声,紧接着听得有人喊“长安厂xx啦”!我家在嘉陵江南岸的马鞍山,位于外贸大楼以西,直线距离约一两千米。站在山坡上,只见一串串红亮的炮弹箭一般直射外贸大楼。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听说因为外贸大楼离解放碑太近,附近还有一个医院,为避免伤及太多建筑,炮弹中的雷管是去掉了的。即便如此,武斗结束后,人们所见到的外贸大楼和附近的房屋已处处弹孔、面目全非。
重庆的武斗持续到1968年8月。
在这一年多里,重庆的老百姓成天胆战心惊,农民不敢进城卖菜,商店一过中午就关门,下午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物资匮乏,家家都准备了咸菜,以防买不到蔬菜好对付一段时间,有几个月甚至出现了{qg}盐、米、煤的风潮。一到傍晚,就听见枪炮声、子弹掠过屋顶的呼啸声,有时还看见天边的火光。我们家周围有两派的据点,晚上父母和邻居们都用棉絮把窗户蒙上,不让灯光透出,以免被某一派误认而开枪射击。
在这一年多里,无数居民住宅被炮弹击得千疮百孔,除大批武斗人员死亡外,市民、农民伤亡者难以统计。曾听说嘉陵江大桥上有一位进城收潲水的农民,因肩上扛的扁担被远在体育馆的武斗人员从望远镜里误看成是枪,不问青红皂白打死在大桥上。街道上经常有被冷枪飞弹打死的无辜居民,有的甚至是买菜的老太太。
在这一年多里,随时都能听到各派据点里传出的哀乐声,有时甚至彻夜不停。听着这凄凉的哀乐,心里想着,又不知哪家的儿子或女儿没了。彻夜难眠。
直到xxx总理这年8月下令“重庆不能再乱下去了”,重庆的两派才解除武装、解散组织。此时的山城,早已是满目创痍,处处废墟。
这就是革资产阶级的命吗?到底资产阶级在哪儿?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社会的前途在哪儿?那些在武斗中横冲直撞的、伤残的同龄人的前途在哪儿?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前途在哪儿?我的前途在哪儿?我极度茫然。
1968年11月,我跟同学到市体育馆合影。阴霾笼罩的天空下,杂草丛生的角落里只见一堆堆荒冢,分外凄凉;那简陋的墓碑上仅留下几个熟悉的名字。xx结束后,这里的坟墓被勒令拆除。而今这些赤子的遗骨不知安息在何方?
2005年10月,我陪外地来渝的知青朋友到沙坪公园,探访了那里的红卫兵墓,并找到了我那些早逝的校友的长眠之地。人迹罕至的路径布满青苔,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几岁,除了亲人每年来祭拜,还有多少人能记起他们?!
现在想来,所谓武斗,既不是反侵略的正义战争,也不是xx暴政、反抗剥削压迫的揭竿而起,其实就是中华民族骨肉同胞在冠冕堂皇的口号煽动下xxxx的一场混战。它制造了无数个不该发生的家庭悲剧,让无数本来不该结束的生命过早戛然而止,让本来应该更加精彩的人生落下遗恨与伤残。这样的混战,还会重演吗?还会改头换面以别的方式重演吗?!
我至今记得,父亲那时写的一首《鹧鸪天》:
早岁心期与愿乖,逃名无术接洪崖。
浮萍江国生如寄,枯木形骸死未埋。
人化去,鹤归来,燎原劫火剩残灰。
屠龙岂是千秋业,风雨年年只钓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