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我们之间的{zh1}一次联系是四年前,他写给我一封信。 白信封上盖着我辨认不出文字的邮戳,躺在信箱底部。那个早晨,我忘了自己将刚拿出来的报纸丢在了哪里,匆忙把信装进背包,顺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冲进地铁。 地铁列车摩擦铁轨发出巨大的噪音。 我用一把钥匙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比从前黑了一点,其他一切都没变。细碎的短发下眼睛漆黑明亮,就像那个夜晚的海上,他对我微笑的神态。 他背后依然是海。远处的海面上浮着一座一座岛屿和山峰,太阳出现在天和海相接的地方,天地间透明得如同一尘不染的玻璃。 照片背面写着几行字: “雅言: 在下龙湾看到日出时,我忽然很失落。这样的情景,身边竟然没有人可以分享。” 他没有署名。 原来这张照片寄自越南。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封信。 我翻遍信封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回邮地址。从那天开始,我以为还会收到他的来信,我以为他在旅途的下一站也会有想与我分享的部分。 然而我猜错了,他从此失去音讯。
我从书柜里找到了这个信封。很多人都以为照片比记忆更清晰,其实不然。当这张照片已经开始渐渐模糊起来,裴皓的样子在我记忆里一直如同初见。他写在照片背后的字在时间的侵袭下也逐渐笔画粘腻起来。 信封里还有另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小小的拍立得,是我,站在那幅看过无数次的背景画面前。 那是前年十月,因为一部纪录片工作,我去到越南惠安。 15号强热带风暴Lekima在我们到达越南的第三天登陆。风声和雨点剧烈地敲击酒店房间的玻璃窗,窗外的世界只剩混沌的色块 白天是乳白色,夜里是咖啡色。 等待台风过境的时间焦灼又漫长。 给裴皓的信写了很多封,我只是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投递。酒店的铅笔削出细长却圆润的笔尖形状,划在信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风雨声一直不停,我却感觉世界一片寂静。 台风离境后,我离开惠安去下龙湾。 早安,裴皓。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至少和你看到了一样的日出。 第八节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关于裴皓,我拥有的记忆和线索竟然那么少。少到不足以构成完完整整的情节。 他的出现就像一段又一段被打断的插曲,无法拼凑,不能连贯。
我收好旧信封,准备换衣服去超市购物。 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着副导演的名字。 “小贺,明天大约几点能回公司?”他的声音大到让我不自觉地将头偏开了手机好几公分。 我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找衣服边接电话,问:“不是可以换休两天吗?”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明天老板请吃饭。说是吃午饭,但上午不回公司做做样子不太好吧?” “瞿导,这么晚才通知我,明天都已经有约了。能不能请个假?”我拿出牛仔裤和毛外套,坐在床边开始穿起来,歪过头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哎,说了多少次千万别叫我瞿导,制片方的那才能叫 导 !我说你们这帮家伙故意拿我开涮的吧?” “旁边又没别人,叫什么还不都一样。”我换好衣服往门口走去,一手拿着购物袋和钥匙,另一手扶着门框换鞋。 “咱不说这个,明天务必要来!”每次有活动他都说“务必要来”,{zh1}总有同事缺席。 “明天我真有事。最近身体一直不舒服,就是没时间去看。难得休息两天,我早预约挂号了。”我锁门往电梯走去。 “哎哟,小贺要去检查身体,不是计划生宝宝了吧?”他的嗓门又提高了几度。 电梯门缓缓关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回音:“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我倒是想生,就是连孩子他爸都不知道在哪儿。” “终身大事是要解决地,但老板请吃饭也是不能不去地 ” 见他还有继续对我进行思想教育的趋势,我赶紧打断了他:“喂?瞿老师啊,我手机快没电了,我现在在外边呢 ”说完之后死死地按住挂断键。几秒钟之后,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关机画面。 我已经二十八岁。单身,独居,而且并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在老瞿那样的前辈们眼里,到这个年龄还不想结婚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因此,只有表现出一副“想结婚但没有合适人选”的姿态才算是正常。我并不期待被所有人认同,只是希望能少一些麻烦。 我至今依然无法想象,自己与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将是怎样的情景。这么多年来,想念裴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人毫无关联。时至今日,所有的聚会、社交、应酬对我而言似乎都变成一种侵略,对独自生活的侵略。
第九节
从越南回来后,我曾以为终于可以忘记裴皓。 然而,那只不过是又一次的“以为”。我不知道人的一生中究竟可以有多少次自作聪明,只知道自从遇见裴皓之后,我一直在“以为”,也一直在事与愿违。 如果没有章惟,也许我到现在还无法清楚地知道,裴皓在我记忆中拥有怎样的分量。 章惟就是我的老板。 他的办公室在十六层,我们部门在十二层,除了每年的年会之外,我们很少见到老板本人。章惟注意到我是在进公司第三年的年会上。当时我们都在写姓名卡,准备投进新年礼物抽奖箱。 我刚刚写完还没来得及盖上笔,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念我的姓名卡:“贺雅言?” 转过头见到是老板,慌忙打招呼:“章总。” 他手上还拿着那张卡片,衬衫袖口银灰色的袖扣反射出灯光的色泽。他问:“你父母中至少有一个是老师。”虽然是疑问句,但他语气很肯定。 “我爸是。您怎么猜到的?” “你的名字应该是取自《论语》: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雅言在古文里的含义是通用语言,相当于今天的普通话。你父亲应该是希望你能学中文的。” “也许吧。”我笑了笑。 “裙子很漂亮。其实你今天应该戴一条项链。” 我正在思考如何回答,他已经被其他同事请到了前面。 第十节 第二天下午,前台来电话告诉我有快递需要本人签收。 拆开缠满胶带的卡其色纸盒,好几层防撞泡泡纸里躺着一个首饰包装盒,里面是一条项链。我甚至没留意项链和吊坠的款式,匆忙将盒子塞进办公桌里,打开邮箱翻找公司通讯录,接着拿起手机跑到走廊上拨章惟的电话。 电话接通,章惟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一点诧异。 “章总,您的礼物太贵重了。如果您现在方便的话,我给您送上去 ” “你怎么会觉得送礼物给你的是我?”他回答得不紧不慢。的确,首饰盒里没有卡片,快递包上也没有发件人姓名。 我顿时语塞,不知道怎么答话。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等下班了再告诉我。现在回去工作,下班后不要走。”他的声音里不带感情色彩。 在他面前,我接二连三地感觉到窘迫。 与裴皓相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很少说话,安静地走在我左侧,如果我不主动说起与自己有关的某件事情,他不会问,也不会表现出好奇。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真正了解过他。 他跟我之间交谈很少,却默契十足。这种似有似无的感情远远达不到成为负担的程度,也远远不够支持我与他突破这种关系的力量。 当裴皓无数次跟我一起坐在图书馆,我递给他一只耳机,他帮我拧开瓶装水时,我常常想: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做什么,仅仅只是坐在一起,彼此都有幸福的感觉,那也许就是爱。
从越南回来那{yt},公司的商务车到首都机场来接我们。黑色的太阳膜遮盖住了车窗玻璃,我们打开门才发现,车里竟然还坐着章惟。 他没有让车开回公司,而是把我们一个一个沿途送回了家。 自始至终章惟都没有下车,他出现只是某种表示,却不像在施压。 章惟和我之间短暂的办公室恋爱就从那开始。或许,从一开始我们的交往就不是以爱为前提,我只是想重新开始,他只是想征服某件猎物。这段没有公开的感情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分手的起因是我坚持不愿意邀请章惟来我家。 我们{zh1}一次见面时,我将他快递来的首饰盒留在了他车上。此后他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再跟我联系,像这两个月来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如果一个男人愿意费尽心思去征服一个女人,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感情在支持,就是他还年轻。章惟并不符合以上两条。 当年,三十七岁的章惟比二十六岁的我更了解女人的心态,他并非知难而退,而是不再愿意浪费时间。付出再多心力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世上的恋爱无非都是换不同的主角复制同样的情节,当你明白了爱这样东西的自然规律,对感情的渴望便不再那么强烈,也自然有权挑选更轻松愉快的对手。 我甚至有一丝庆幸,像是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我也尝试过重新开始,只是失败了而已。 第十一节 小区地下停车场总是散发着隐约的橡胶味道,推开B1层的楼道门就迎面扑来。 我并不抗拒这样的味道。还曾有一瞬间,恍惚地以为回到当年,跟裴皓并排坐在学校操场塑胶跑道边的情景。 回忆起裴皓和我的往事,最多的情节只是安静地坐着。有时候一人一只耳机静静地听音乐,有时候并肩在电影院静静地看屏幕。他总是默默地帮我拧开瓶装水,默默地给我递过爆米花,默默地接过我手上的包,默默地送我到宿舍楼下。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与感情有关的对白。 甚至在我们{zh1}一次见面时,他都没有说过自己将要去哪里。那是毕业那年初夏的某{yt},我们从海边回来,却好像都不想各自回家,于是坐在空荡荡的操场边。脚底的塑胶跑道在闷热的空气里散发出隐约的味道,夹杂着潮湿的植物气息,萦绕在我们周围。 “送给你。”他递给我一张旧CD。 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他买的那张《重回安全地带》。CD盒外壳有几条细微的划痕,像是塞在包里无意中被钥匙刮擦的痕迹。封口处还粘着一个宽度大约一厘米的圆形小标志,银色底上是黑色的字体:“Nine” 是那条街转角那家小唱片店的名字。 “有没有什么特别含义?”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问。 再不问,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他像往常一样笑笑:“没什么特别,那天买来就是想送给你的。结果都放旧了。” “放了四年才想起来要送给我?” “也不是,那时候才第二次见面就送你礼物,好像有点冒失。” “谢谢。”我轻轻触摸CD封套,盒子的缝隙并不刺手,有种圆润的温暖感。此后的很多年,我常常回忆起那种感觉,像是接触到裴皓的手指留下的温度一般。 那是我{dy}次自作聪明,和事与愿违。我以为一张在他身边存放了四年的CD终于决定交到我手上,我以为这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某种表达。 然而我们很快就失去了联络。 开始,我偶尔会给他发信息。他简短的回答总让交谈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们对对方的生活琐事了解得那么少,当距离不再那么近的时候,刻意交谈都成了尴尬。 我常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常常回答我:还好。你呢? 生活就像巨大的海浪将我们向前推去。终于有{yt},裴皓的电话成了一片彻底无人应答的盲音。那座城市到处都留着我们的记忆,海岸公路,跨海大桥,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转角 毕业第二年,我离开家,来到北京。 第十二节 我发动车子,上坡,驶出了停车场。 这么多年来,车上一直只留着裴皓送给我的那一张CD。按下Play键,一个舒缓低沉的男声,轻得如同不存在的旋律在低吟,像褪色的时光,一格一格缓慢地倒回记忆中的原位。 与他分别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日文歌的歌词含义:只是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出口,唯有在你的影子背后,默默落泪。一切都将渐渐变淡,手指、发丝、声音,连同一起度过的日子 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偏差,让还没有开始过的感情终于成为了纪念。 然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他。 裴皓的样子定格在我二十一岁的记忆里,一直没有模糊,也一直没有变淡。他像一桩没有解答的悬疑,永远停留在消失的现场。
次日,我在公司见到了章惟。我并不打算参与中午的聚会,只是来交年xxxx,没料到他也来了HR办公室。 在下楼的电梯里,他用上司的标准语气问:“很久没见到你了,最近怎么样?” “还好,谢谢。”我也给出了一个被关心的下属的标准答案。 “休假打算回家还是旅行?” “想回家几天。” “假期愉快。”他话音还没落,电梯下到了十六层。门开了,将我的{zh1}一句“谢谢”留在了门里。 他出了电梯。
经过两小时三十分的飞行,飞机开始在城市上空环绕一周,然后降落。这座被海环绕的小城在眼前不断放大,放大,直到记忆扑面袭来。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机舱落地瞬间的震动。 潮湿的空气让眼睛起了雾,我和我的行李箱终于一起降落在这座堆满回忆的城市。
这里的出租车还是老样子,前排驾驶位和后排之间没有装栏杆,沿途的建筑似乎有些陌生,那些亚热带植物毫不在意地立在路边,夹杂有海水气息的空气涌进我的身体和记忆。 裴皓,你知道吗?在离开的这些年里,时间流逝的{wy}意义只是为了把你记得更清晰。现在,我又回到所有回忆发生过的现场,也许只能证明我们曾经那么接近,却终于失散在某个时空。 我曾在台风来袭的xx夜里想起你,风的形状被雨水印在玻璃上,像我曾经写给你的信,模糊又真实。 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贴了邮票,信封上却没有你的地址。 它存在旧书柜的抽屉里。 记忆的形状被字迹留在信纸上,像我们之间早已经不知去向的过去,迟缓又清晰。 经过这么多年,关于你的记忆虽然从未变淡,感觉却越来越像不曾存在过。 第十三节 走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我一直在想:裴皓会不会忽然出现?他会不会站在街角的路灯下,隔着黄昏阵雨前朦胧的雾气对我微笑?我们将不再说起从前的任何情节,只是并排散步,或坐在公交车后座上,看它驶过跨海大桥,看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染成陌生的颜色
我脱了鞋,在沙滩边印上一排脚印。 海浪有节奏地卷上来,瞬间抚平了那些潮湿细软的沙子,像什么痕迹也不曾存在过。 我一直想找到那些旧时光留下的痕迹,像怀揣着一封无处投递的信,收件人失去了音讯。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像我一样,总是期盼自己能够证明某些往事的真实性,时间仿佛一场巨大的欺骗,将那些无法动摇的回忆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沿着街道一直往下走,天边暮色沉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代替夕阳笼罩在我头顶上方,一时恍惚,还以为脚尖前有两个人的影子并排走在路上。 街道延伸到转角处,红绿灯立在马路另一边。 一抬头就看见那间熟悉的店,门边的金属框里挂着刻有店名的木牌:“Nine。” 我推门走了进去。展示架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CD,收银台后只坐着一个年轻的店员。我穿过几排展示架,像当年一样站在试听播放器边,取下耳机。 时光如潮水般后退,我闭上眼睛,看见当年的裴皓安静地站在身边,衬衫领口上方脖颈的线条柔和地延伸到耳后,被细碎的短发覆盖。他侧影的弧线、衣角的褶皱在那些方框前面显得那么饱满、真实又温暖。 此后经过那么多年,记忆都只如初见。
耳机里,响起一个宽厚又平缓的男声:
你是一封信 我是邮差 {zh1}一双脚惹尽尘埃 忙着去护送 来不及拆开 里面xx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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