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的“洋”字没有写错,我的确是想讲一讲我和“洋”毛笔的故事。 让我产生买毛笔的动机,是近来很有些重新操练一下国画的冲动。我因此把从中国带来在抽屉底下压了二十年的文房四宝搬到了桌面上。 “特制一号兼毫”、“五号提笔”、“云龙”、“四海如意”,一溜国画笔摆在桌子上,在柔和的台灯下列着队,我检阅了它们,有些遗憾:这些都是渲染泼墨用的大家伙,我还需要一支不大的,勾勒线条和题画落款用的软硬适中的兼毫笔,例如“七紫三羊”什么的⋯⋯ 于是我来到了唐人街,走进了一家书画用品店。我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猎物:一排毛笔挂在酸枝木作的笔架上,默默地迎候我。久违了,朋友们,我在心里问候一声,扫视了一下,拿起其中一支,上面刻着“中山水,扬州湖笔”,须知所谓“中山水”者,中号的山水画笔是也(并非中山市的水);“湖笔”者,中国笔中之佼佼者也。对,就是它了。 回到家里,我在窗下喜滋滋地浸开了笔,掭足了墨,在宣纸上涂鸦起来。我发现纸上的线条令我大失所望了,干瘪开叉,不堪入目。我凝视着笔头。这笔头越看越不对劲:又分叉,又软弱,这哪里是兼毫呢?“笔有四德:尖齐圆健(笔锋尖,笔毫齐,笔头圆满,笔腰有弹性)”,这破笔是一“德”都不沾边。对了,近年来大家都朝钱看,光顾赚快钱,没有人顾及产品的质量,这不就是恶果了吗? 工欲善其事,先必利其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想到了三藩市市场街上那间洋“文房四宝”店。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在那里看过的洋毛笔——水彩画笔。水彩画笔一样是使用水溶性颜料,没有理由不可以通用的吧。我看到过那店中成行成列的水彩画笔,什么硬度、什么形状的都有,洋人真的会做工具,洋鬼子船坚炮利,这下我要奉行拿来主义了,人不能太保守了不是? 到了市场街,那洋店却倒闭了,我想起别的地方有一间更大的,索性走远点,到那头去。当我扑到那成行成列的水彩画笔前面的时候,我的心醉了。西人的服务态度好,开架售货,随便挑不恼。我选择了最接近我理想的那一种。我先看那笔的造型,原木杆涂上鲜明的油漆,光亮夺目,那黄灿灿的金属套把笔头紧紧地套上,使人对笔头的牢固绝无怀疑。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把水彩笔拿起,在左手的食指上反复地掭着。感觉那笔毛的弹性。笔毛虽说不上是什么材料做的,我觉得应该是化学纤维,但只要吸水就成,现在不是讲环保吗,看那笔锋柔软而又有弹性,按下去,散开,提起来,又很快地收拢,非常坚挺,非常“狼毫”,真好!价钱略贵点:十块大洋。不免有些踌躇,反复地端详之下,觉得毛笔的四德它都齐备了,笔锋尖,笔毫齐,笔头圆满,笔腰有弹性,这笔好,值得买。我要让这洋毛笔在宣纸上画出如折钗股,如锥划沙,如屋漏痕的中国线条来! 当我信心满满地坐在画毡前面的时候,我立刻发现我的自信太过了。“洋画笔”尽管是化学纤维作的(我分辨不出来,看上去太xx了,感觉应该是化学纤维),但吸水的性能没有问题,这一点很容易就验证了,可是用它在宣纸上皴擦得到的线条色块,却比用我前头使用的“中山水”更加令人失望:xx没有中国画笔的那种含蓄和沉着的韵味,显得非常活泼和跳跃,这不是我需要的味道。问题在哪里?我把眼光投向了笔头。“洋毛笔”的笔头尖挺,没有略微鼓起的笔肚,而中国笔的笔肚部分成橄榄状,用来储墨,书写起来就显得余韵悠长,底气十足,“中国线条”也开始出来了。秘密就在这里:原来大腹能容,里面是有玄机的。 我开始对简朴的“中山水”另眼看待了。在这鼓鼓囊囊、一点也不起眼的外表里,藏着几千年的智慧,这是我能参得透的吗?我慢慢地拈起毛笔,掭上点墨汁,琢磨着,尝试重新找回笔头含水分量的感觉,慢慢地,笔头圆满了,笔腰也感觉弹性好了,用起来就手了,以臂使腕,以腕使指,力透笔锋,感觉到笔锋在宣纸上的律动,有了“万毫齐力”的感觉:问题不在笔上,而在我的手上,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我把眼光又转向“洋毛笔”,心想这里头同样藏着洋人的智慧。洋人科技先进,决不是浪得虚名的,问题是我对那玄机还不沾边,更不用说参透了。我想起了读中学时在家乡买到的水彩画笔,那是用羊毫装在洋气的木杆上的,软软的比中国的羊毫笔还软,只能渲染不能书写,和现在看到的很不同。我在洋“文房四宝”店没有看到这样的,是改革了呢,还是我们以前就不得要领?要是洋毛笔不好用,西方那么精美的水彩画从哪里来的呢?这里头有不少学问⋯⋯ 年轻的时候胆子大,对什么东西都容易做{jd1}的结论;人老了胆子小了,就糊涂了,对什么东西都不敢做明白的结论,这就是我的“老毛病”。我把“洋”毛笔和“土”毛笔并排放着,搁在我的水盂上,就那么搁着吧,不做结论,这就是我的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