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记事四木匠
  
  木业社设在大庙里。老木匠和他两个徒弟成天在里面忙碌着。
  大庙叫真武庙,面北朝南雄踞在村加工厂正北面,墙体早已斑驳,木拱也退色了,顶上瓦棱内长出了蒿草,一种破败相。原来村支书要拆除它,可村里没有安顿木业社的地方,后来就留了下来,做了村里的木业社。
  留下了大庙,不仅给村长解决了问题,也多少给人们留了些历史感。因为村民的房屋大都是简陋的平房,就是以前财主的房子也仅仅是砖石坚固,房顶并不高,多为四举半,哪有大庙这样高达八举的尖尖屋脊突兀、高耸与众不同呢。
  听人们讲,大庙修于明嘉靖年,自从修了此庙,村里就再未出过文士武举,迷信点的人们说:“这座庙把咱村镇住了。”真武,镇武,谐音相同。(我村村名有一武字)
  此庙虽名大庙,却仅是一大殿,殿内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宽宽畅畅的,只有壁画依稀可见。木业社占居大庙后,大殿里就到处是锯末、刨花、木器部件。靠墙角还放着一只工具箱,斧,凿,锛,刨等工具随处摆放着。中间放一条长凳,凳的一头钉一木锲,顶着一根木条。老木匠一脚前一脚后站着,正在弯腰用力推着刨子,嘶——的一声,一卷刨花轻盈地飞了出去,落在凳子前面。
  大庙前院子里堆满了木料。木料堆旁挖一个坑,一截木料竖在里面,两面用一块木板斜顶着。老木匠的两个徒弟一边一个站在上面,正在拉大锯解木板。他俩一个身子前探,把锯送出去,一个身子后仰,把锯拉回来,两眼盯着木料上的墨线,生怕锯口出了线。看他们拉锯并不用力,懒懒散散地拖来送去。这是因为他们牢记着师傅的一句口诀:“拉锯解板胡拖锯。”他们每天就这样把清晨的太阳拉上来,又把黄昏的太阳送下去。
  老木匠叫银子,孤身一人,是村木业社掌班大师傅。他的手艺远近闻名。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投得哪位师傅,只知道他细心,眼毒,手快,最拿手的绝活是做棺材。有时人们互相取笑诅咒,就说:“让老银子给你打口棺材,送你走吧。”
  老木匠虽然步入了新社会,但在旧社会里“拜师三年,敬师三年”的规矩仍然坚守着。这规矩就是,三年内随师傅学手艺干活,三年师满后还得给师傅白干三年活。他对自己两个徒弟打心里就是这样要求的。现在他们才学了一年,还没有师满,就让拉大锯的活儿好好磨炼他们的耐心吧。第三年时,再教他们下线,合缝,凿孔。到三年头上,再考考他们做八字凳,八字凳做过关了,也就算出师了。至于敬师三年,老木匠现在没有奢望了。大家都在高级社劳动,都是为公家,谁敬谁呀。对于规矩的改变,他似乎很有些想法,只是把话留在肚里,不愿说出来,两只手在不停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有时,老木匠会走出大庙,绕着院子走一圈。他用眼睛扫一扫两徒弟解下的木板,搬起板的一头,立着看看墨线,点点头。再平放,闭一只眼瞄一瞄平面,又点点头。有时又会把木活放下,坐在院里一截木头上,拿个三棱错刀洗锯口。锯片嵌在一截木头的缝里,洗好一个锯齿,再向前挪一个。圪吱,圪吱,圪吱——声音刺耳,难听极了,实在有损院子的安静气氛。
  老木匠对于木头好像喜欢到了骨头里。一看花纹,一闻气味,一摸手感,就明白是什么树木,是这种树中的那一种。杨木松脆,颜色发白,木质细腻,做家俱还凑合,做房梁就不行,就是做家俱也{zh0}用山杨,有筋骨。松木板木纹好看,像水纹,但纹路中有筋,做房梁也算好材。最恼人的是本地落叶松,骨结多。他最喜欢槐木、榆木。槐木虽无大料,可特别硬,做成铁锹把,{zh0}。榆木花纹不仅好看,又硬,又平,色泽黄黄的,做成家俱,漆一道清漆就成了,那才是上等木料。至于对柏木,那几乎是崇拜了,只要提到它,看到它,摸到它,就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是做棺材的专料。
  支书和会计有时会到木业社转悠转悠。支书递一支绿叶烟给木匠、会计,三个人各把一只鞋子脱下来,坐在屁股下面,划根火柴点着烟,咝,咝,咝深深地吸了下去,老半天才从鼻孔里冒出一股青烟来。三人天南海北地闲扯,支书说:老银子,修铁路是哪年?木匠说:谁记个那呢,早就忘了。支书说:看那时你那股劲儿,多吃兴啊。会计也说:是啊,看你那能耐,我们俩可差点累死。木匠只是呵呵笑,眼也迷上了,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
  当初三人曾一同随师学手艺。支书是个笨人,根本学不会,师傅看不上他。会计倒是细心,可他根本不爱木匠活儿,是父母硬逼着他学的。只有木匠才真正喜欢,因而也只有他真正师满。那年修铁路,村里拔了三名木工去刨枕木。枕木宽窄都有严格尺寸,刨过了头,就成了废料;刨少了又不合标准。老木匠锛子功夫深,耍得好,经他锛过后,用刨子稍一刨就算成功了。支书与会计没有那功夫,只得用刨子刨,费尽死力也不出活儿。那段时间,木匠一个人能赚过他们两人的工钱。
  老兄弟仨谈了好一会儿,支书吸一口烟后对木匠说:咱们都上年纪了,适当时候给咱哥儿几个打个棺材吧,一辈子当木匠还不占个这光?木匠说:那还不是手在胳膊头?放心。支书、会计走了。木匠摇摇头,笑了笑,并没当回事。两徒弟看到老哥仨那么亲热,相视而笑了。
  有{yt},老木匠突然黑沉着脸,吩咐两徒弟,把木料堆下面的两根柏木翻出来。他进了大庙里,打开放在墙角的工具箱,拿出一个龙头墨斗,里面倒了点墨汁,掺了点水,然后来到两根柏木前,让徒弟们拉着墨线钩,他要下线。一头四寸,一头三寸。徒弟们明白了,师傅要做棺材了。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
  原来他们老兄弟仨见面后三天,支书把木匠叫到一边悄悄说:会计得绝症了,自己还不知道,你快动手做吧。当时木匠听了支书的话,先是一惊,尔后蹲在了墙角,呆了好半天。
  柏木板解开了,一头宽一头窄的几块木板罢在地上。老木匠在这几块板上,用铅笔画好了线,尔后锯,刨,合缝,精心地忙乎起来。三天后,一个结实雄壮的棺材做成了。他又从工具箱里拿出雕花工具,在棺材前面的挡斗上细细心心地刻了一个“万字寿”,又上了一道清漆,才算满意。徒弟们看他这么精心,知道他心里有心事。
  会计的葬礼,木匠没有参加。两班响器呜里哇啦吹了一整天,老木匠在大庙前坐了一整天。两个徒弟一会儿扭头看看师傅,一会儿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
  ……
  时间真如穿梭,很快就到了八十年代。村木业社解散了,大庙也拆了建成了村里的库房。老木匠和村支书也在几年后去世了。老木匠去世后,开着自己木器厂的两位徒弟用上好的柏木料为师傅打了一口前五后四的大棺材,比会计的还要厚实些,表示他们的敬师之情。
  村里自从拆了大庙,似乎在不经意间发现有考上大学的学生了。他们走出了村子,走出了省份,有的还走出了国门。学木匠手艺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老木匠和大庙呢,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只有他的两个徒弟及上点年纪的人才会偶然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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