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笔记》1：在原始森林里游行
听起来仿佛一个美丽的安徒生童话，但这不是童话，是发生在北大荒原始森林里的故事，真实而匪夷所思。
1968年冬天，852农场南横林子早早下了一场雪。此前的6月30
日，黑龙江建设兵团成立，852农场改名为3师20团。1967年秋天，我所在的筑路队奉命前往蛤蟆通。蛤蟆通水库边有一条通往853农场大河镇的沙石公路，穿着一片榛林，十分荒凉。蛤蟆通原来只有两幢破草房，不知住着从何处来北大荒的老乡。我们筑路队有100多人，先在蛤蟆通水库边架起两个大马架子，100多男女都住了进去。一个冬天都在这里采石、修建蛤蟆通大桥。翌年春天，我们在水库边的沙石公路旁，依山临水建起了10多幢土坯房，自称筑路队的大本营。蛤蟆通正式宣布，这风景绮丽的野水之上从此有了村庄。不久，知青来了，蛤蟆通更充满了生机。此时，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早上天天读，白天搞生产，晚上开会闹革命，斗私批修，跳“忠”字舞，吃“忆苦饭”，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把冤伸……”。筑路队的两个贫农出身的指导员陆则丰和王喜堂，就在这里被两个不同观点的造反派斗跨斗倒。
10月，一场大雪淹没了蛤蟆通。我们奉命进山伐木。伐木点就在蛤蟆通水库对岸的森林里，大约十来里地。走过堤岸，沿着湖边被雪掩埋的蒲棒草地艰难地走，一个脚印撵一个脚印，走七、八里路，再踅进草甸子向山里走。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亭亭白桦长在草甸子两边，高大的水曲柳和黄簸萝分散在峡谷里。不知道翻过那些长着大杨树、老柞树的山头，那边是个啥样子，想必是原始森林深处。没人去过，也没人敢去。我们在林间一块开阔地上建了三座帐篷，在一个草甸边建了另一个帐篷。两地相距约3里路。筑路队100多人就在这林海中雪原上安营扎寨。我们的任务是必须在春节后桃花水下山前拿下数千立方木头并把它运下山去。
这片亘古的原始森林一时被伐木工人们打破了宁静，喧闹起来。我们一鼓作气推光了几个山头。那些亭亭玉立的白桦，粗壮高大的杨树，龙枝虬干的黄菠萝，铁骨铮铮的水曲柳，在我们“顺——山——倒——”的嚎喊中纷纷倒下。尽管吃的窝窝头，喝的冻罗卜汤，若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开批判会，斗私批修，我真的很喜欢这种生活。当然，我指的不仅是伐木，而是那种单纯与快乐。事实上，我们每{yt}都没安静过。快到元旦了，队里也没打算放假，更加紧了“抓革命，促生产”。在山里不知道日子，进了山，就得把这一身都交付给它。这几天不断的下雪，山里头雪已没过大腿，但没能淹没伐木人的意志，倒是一连几天这林子里不断地发生一些事件，使人惶惶不安。那天晚上，人们正在帐篷里开会批判一个小青年，他因为下套套狼不幸套死了一只梅花鹿，那时梅花鹿也是禁猎的。会开到中途，有人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他正在林子里解手，发现林中有信号弹升起来，就慌忙提着裤子回来报告。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年头，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很多，但都没人怀疑它不是事实。于是“专政小组”立即出动，在树林子搜寻，结果一无所获。{zh1}的结论是：肯定有苏修特务在这一带活动，大家要提高警惕！这一下惊醒了原始森林，一片寂静的安宁中突然露出恐怖，让人惶惶不安。我此后许多天都不敢夜里去树林里解手，真怕碰上苏修特务。可他们到这里来干嘛呢？
第二天，“革委会”和“专政小组”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突然搞起了一个“凶器展览”。有菜刀xx、长矛短剑、钢条铁鞭，锉刀钳子，大锯板斧……让人触目惊心。这就是阶级敌人复辟变天的铁证！阶级敌人就在你身边。看见这么多xx武器相亮，让人毛骨悚然。而让我最困惑的，是这个不到200人的筑路队，屈指算也只有两、三个出身地主富农的人，一个哈军工右派，哪来这么多凶器？连锉刀钳子，大锯板斧也算？我们伐木人手中不是也执着大锯板斧？
这天晚上11点，男帐篷发现有一个哈市知青没回帐篷睡觉，开始以为他是到女帐篷找同学玩去了，可这个哈知青到晚上12点还没回来，于是排长派人去找，几个有帐篷都没有他。大家猜疑是不是迷失在树林子里了？于是，除了女工之外，100多人全部集合，打着电筒火把，敲锣打鼓，进树林里找人。一边走，一边喊，撒网似的把附近几个山头草甸都寻了个遍，{zh1}也没找到他。雪花不断的飘洒，刚走过脚印就被掩埋了。搜山人自己也冻得不行，晕头转向。若不是人多，谁也不敢黑夜里在荒山老岭里乱闯乱钻。搜寻了2个多小时，大家冻得鼻子尖都白了，只得鸣金收兵。这个夜，是个不祥之夜还是个吉祥之夜？回到帐篷睡下刚暖和，忽然又有人敲起了锣，喊：大家快起床，迎接xxx的{zx1}指示！于是，几个帐篷的人全都起来了，我也很快穿上衣服到雪地上排队，虽然身上还哆嗦着。“革委会”的人举着一块“迎接伟大{lx}xxx的{zx1}指示”的标语牌，人们在雪地上站着排好队，敲锣打鼓迎接喜报到来。从总场派来送喜报的人到了，浑身披雪，只留了两眼间一个洞。他们从几十里外的总场，连更连夜坐车到蛤蟆通，又步行进伐木点来，顶风冒雪就是为了“传达{zg}指示不过夜”。一颗红心忠于党，给伐木工人送来及时雨，我们高喊“xxx万岁！”欢迎他们。黑夜的群山沸腾了。
按下来开始游行。100多人的游行队伍打着电筒、举煤油火把，走过黑暗中白雪复盖的机车道，穿过深雪的草甸，在原始森林里开始游行，走过来，走过去，从一棵棵幽灵般的大树间，从这座帐篷走向那座帐篷，一路上口号喊得山响。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当然，只有我们自己和山中鸟兽能听见，鸟兽们不知道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游行完森林，我们发现在帐篷边，有一只马鹿居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张望着我们，大家齐声呐喊，围而攻之，居然生擒了这个佰生的撞入者。当然，第二天，我们就把马鹿放回山里了。原来那只马鹿腿有些瘸了，它一瘸一拐钻进树林里，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吃完早饭，我们接着进山，继续寻找昨晚丢失的那个哈知青。谁也不会料到，居然就在离帐篷不到200米远的一颗大树下发现了他！他已冻僵了说不出话来。大家赶紧把他抬上拖拉机，送他出山……后来他的情况怎样？我不知道了。我想，他肯定不会再有一双好腿了。这个哈市知青，真正是把短暂的青春献给了北大荒，留在了这片原始森林！可惜我已忘了他的名字。这两个夜晚发生的事，让人感叹，真的有点像天方夜谭。当你站在这个宛若美人天仙的荒原湖边，想想许久之前，这里竟藏着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真实故事，你相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