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所雅言

——干国祥解读《论语》系列——

 

7．18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杨伯峻先生将这一则译作：

孔子有用普通话的时候，读《诗》，读《书》，行礼，都用普通话。

他的理由是：“雅言——当时中国所通行的语言。春秋时代各国语言不能统一，不但可以想象得到，即从古书中也可以找到证明。当时较为通行的语言便是‘雅言’。”

我认为这个解释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只是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或者辨析。李泽厚先生则认为这里的雅言是与口头语言语言相对应的文字化的书面语言，我认为这个理解不正确，因为显然这一则讨论的是语音问题，从句子的表达来看，《诗》、《书》二字意思是说读《诗》和《书》的语音，而不是语言——即语言已经是规定了与明确的，“关关雎鸠”就是这明确的四个字，不存在着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的说法，而只有你用哪一种语音来朗读的说法。

因此可以从这一则的内在逻辑上，我们可以确定，“雅言”首先是一种确定的语音。而且这还同时表明，孔子平时所用的并非是这种语言，而应该是鲁国的方言。

那么为什么这种普通话叫做“雅言”而不是“周言”呢？答案我们却已经无从获知——除了依据零碎的片段作无边的臆测。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汉字中的“雅”有“端正”和“高雅”这两种意思。《诗经》由风、雅、颂三部分组成。宋朝郑樵在《通志》的“总序”上说：“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意思是说，表达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的，称为“风”；表达有关朝廷声音的，称为“雅”；用于宗庙祭祀的，称为“颂”。这个说法就诗歌的内容而言，未必正确，因为“风”中也有关于朝廷之事的，而“大雅”更有许多宗庙之声，而《鲁颂》则实际上差不多就是鲁国的国风，它被称为颂，则由其当初的政治地位决定的。不过考虑当年编选者不可能那样细致严谨，这种说法还是大致应该是正确的——除了没有说明“雅”为何是朝廷声音的理由之外。

《小雅 鼓钟》的{zh1}一节诗里，同时出现了“南”和“雅”这两个字，因为《诗经》前两部是《周南》和《召南》，是国风中仅出现的国名之后缀上“南”的两处，所以这节诗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似乎应该是周朝xx出征或出巡淮河流域一带时的情景。这里的“鼓”显然是动词，本是敲击，但因为排比地用于琴和瑟，所以可以理解为演奏乐器。这几句诗的前三句中，所“鼓”的乐器有钟、瑟、琴、笙、磬，{zh1}用“同音”这两个字来表示音乐的和谐。{zh1}两句若没有前面几句是很难理解的，但有了前面几句，意思也比较显然。“雅”和“南”，会不会指用前面所说的几种乐器，演奏出南乐和雅乐？如果不是后面的“以龠”，作这样的解释是很恰当的。因为虽然诗经的编纂和命名是后来的事，但是若不是前面有相关的元素，诗经也不会有类似“周南”、“大雅”这样的名字。但“以龠”和结构和“以雅”、“以南”xx相同，而“龠”明确地是一种乐器，类似排箫或竽这样的多管的吹奏乐器。而“南”，其最初的字义也表明它是一种乐器，一种下面有一个“桶”的乐器，不知道是鼓还是二胡、三弦之类，因为它们都需要在下面装有一个桶状的共鸣器。以此推断，这里的三个“以”字结构，应当和前面三个“鼓”字结构一样，都是指演奏乐器。统一起来就成了：鼓钟、鼓瑟、鼓琴、（鼓）笙、（鼓）磬、（鼓）雅、（鼓）南、（鼓）龠。而演奏的效果，是“同音不僭”。“不僭”（不乱）就是“同音”，都是和谐的意思。

可惜我们已经没有更多可靠资料来认识“南”和“雅”分别是一种什么样的乐器。“南”作为一种乐器和方位词，应该是一体的，它可能表明这种乐器系南方人的创造。而“雅”同样可能是原来的周部落特有的一种乐器，因为《诗经》中的“小雅”和“大雅”，都是周王室及其子弟、庶人所创作的，和前面的国风一样，它带有明显的地方或者说部落特征，只不过这一地方或部落，地方非常特殊，乃是首都和占统治地位的周氏家族。所以与其说“雅”表示朝廷，不如说“雅”是周部落地方的，但因为这地方是首都，创造者是皇室及其手下，所以才有了朝廷的意思。

而一种乐器自然会有最适合自己的音乐曲调，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如果艺术是一种生命整体存在的显现的话，那么当时南方的特征是想象丰富浪漫，而周朝政治中心地带，则素来以庄重正经著称。这些不同的风格必然地带进各自的语言和音乐中。但是汇聚起这些不同地方元素的统治者有必要确立一个主导，使得不同的乐器与人们能够“同音”、“不僭”。显然，“雅”就是这里起主导和决定作用的。在这种以“雅”（同时作为乐器、音乐、艺术风格和道德气象）来匡正其它乐器、其它音乐的过程中，这个字就渐渐有了“端正”、“高雅”的意味了。这和今天普通话的情况是十分相似的——其实普通话并不普通，而是北京的地方话。现在人们用来它作为标准（普遍，通用），来匡正其他的发音。

依据章句本身的语气，“子所雅言”中的“雅”未必就有“端正”或“高雅”的意思，只是这些场合，往往总是端正、高雅的场合。我们xx可以相信，以礼乐著称的周朝音乐，也一定是比较高雅和端正的，这在《小雅》和《大雅》的那些诗歌中可以看到，它们几乎没有前面国风中的爱情诗。

也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周南、召南，应该指的就是周国和召国的南部、南方，即汉水流域一带，其北就是周的发迹之地，也就是雅的产生地（中间隔着秦岭）。所以虽然是周国、召国，但这些作品却是带有民间性质的“风”，因为创造者并非是周嫡系贵族子弟，而《小雅》和《大雅》才是周和召中心地的作品——这才是不叫“周风”而叫“周南”，不叫“召风”而叫“召南”的原因，因为其中心地带的作品被列入“雅”部之中。但周南和召南毕竟是首都近郊，再加上贵族与庶人往往都是周王室的庶系，所以大致还是保留了一种比较雅正、醇正的风格。

也就是说，当时的封建邦国的政治交往，既需要一种普通话，也需要一种作为共同载体的语言和音乐，《诗经》就是这个过程中成熟起来而且起到了重要的纽带作用，而作为周王室所在地的“雅言”，自然就成了法定的语言。

结合起诗经的内容（大雅、小雅）、雅乐、雅所在地等元素，在“子所雅言”的“雅”字里，确实复杂地蕴含有政治中心、标准、端正庄重、高雅文雅等多重的意蕴。

【试今译：孔子用周王室官方语言的时候有：讲读《诗经》，讲读《尚书》，祭祀和外交等礼仪场合，用的都是这种“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