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4 00:36:04 阅读9 评论0 字号:大中小
5、老渣皮
程满仓今天上早班。
上早班下午就有的是时间。
程满仓中午下班后,走进一家烩面馆,要了一大碗羊肉烩面,掌了酱油、醋,掌了油炸辣椒,把一碗烩面拌得红腾腾,油汪汪的;又要了一盘儿羊头肉,一盘儿凉拌腐竹,就着小菜吃着烩面,直吃了个满头大汗。烩面吃完又要了半碗面汤,说,喝原汤化原食。边掏钱边喝面汤。
卖烩面的师傅说,对,看起来这位大哥会吃面。吃罢烩面喝面汤,舒坦。
程满仓走出烩面馆,心里说,吃多了,吃多了,得去转一转。骑着车就又来到解放大道那一段铁道旁边,从铁道的北边骑到南边,又从南边骑到北边,骑得连他自己都笑了起来,自语到,这个时候,人家红围巾怎么会到这里来?于是说,走,到孟营去看一看。
程满仓从解放大道拐向已经打通的向阳路,又从向阳路转向胜利街。这胜利街是现在该的名,原来叫胜利路,程满仓当初拉架子车时走过多次,尽管现在改了名字,他仍然没觉得陌生,觉得跟个老朋友一样,很熟悉。但是,名字熟悉,周围的变化却把程满仓变得非常陌生。
程满仓绕着孟营那一块地方转了一大圈,到处都不见了那时候的模样,那些当年的平房,那些村子南边的农田,都已经被新修的马路、新建的楼房、新建的绿地、新建的市场所取代,程满仓不禁感慨到,变化真大,发展真快呀!
程满仓看着不敢相认的孟营村,又回想起拉铁锭的情形。
翻砂厂是制造那种铁锅、铁管、铁煤炉、铁炉齿、铁篦子、铁窨井盖等生铁制品的。因此,厂里头的空地上,敞蓬里,到处都堆放着沙子、模子,以及翻制出来的各种生铁件。
翻砂工们穿着翻毛皮鞋,穿着蓝灰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戴着蓝灰色的劳动布工作帽,戴着劳动布手套,有的在捣鼓模具,有的在拾掇沙子,有的在敲打着生铁制品上的毛刺,个个都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翻砂厂不光进铁锭,也进那种废锅铁、废井箅、废窨井盖子之类的废铁。因为这种废铁大小不一,装进化铁炉时就得砸碎,因此有的人就拿着大锤砰砰xx地砸,砸得翻砂厂一片声响,一派热火朝天的景像。
程满仓把车子拉进翻砂厂堆放铁锭的敞蓬里,直起腰看看人家翻砂厂的工人,觉得人家特有技术,特有能耐,特不一样,还特神秘。觉得人家最为神秘的,是戴着风镜,在化铁炉前化铁水、往模子里倒铁水的人。他们的脸掩藏在防护得严严实实的防护帽里,他们的眼睛掩藏在墨黑的风镜后头,就像新闻记录片里炼钢炉前的人物一样,多神秘,多高贵,多了不起呀!人家,才是真正的像模像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国家的主人。
大个儿陈是{zh1}装车、{zh1}一个把车襻带搭在肩膀上的,可是他不光走到了前面,而且车都已经卸罢了。
黑老褚的车也卸罢了。
大个儿陈拉着空车走过元山林和程满仓跟前时说,卸了车回去吃饭,下午还拉铁锭。
黑老褚也说,你们俩头一回拉这么重的货,不瓤。
卸完车,程满仓问元山林,你爹就是在这个厂吗?
是,是这个厂。
那你不看看你爹?
不看。没啥事,来时俺娘也没捎啥话。
回到搬运队时,冯师傅还在做饭。大个儿陈回来的早,进了院子就放下架子车,洗了洗手,卷起袖子就站在案板旁帮助切白菜。
冯师傅说,别搭手了,歇着吧,一会儿就好了。
又说,冬天,冷,饭菜凉的快,不敢做的太早。
大个儿陈切完,掀开锅盖往锅里倒白菜时,看见了锅里的肉片,说,哟,还有肉哩!
冯师傅说,肉炖上了,粉条、萝卜下锅了,白菜一下锅,调和一掌,炖一会儿就中了。你拉一晌车了,歇着去吧。
大个儿陈忙活着,说,天天都是出力活,歇一会儿也攒不住二两力。
又说,嗯?冯师傅,今儿个不年不节的,咋还舍得吃肉呀?
冯师傅说,遆队长说,今儿个拉铁锭,活儿重,叫割几斤肥肉,给大伙儿改善改善哩,我说,那就熬大锅菜吧,吃了热乎。
大个儿陈说,不对吧?拉石头,拉水泥的活儿也不轻啊。我看是元山林来了,我们大家伙儿才帮的福吧?
冯师傅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啊。
大个儿陈说,应该,应该的。要不是人家元师傅帮忙,翻砂厂的活儿,咱一点也轮不着。
正说着,堂屋里住的卫老头走来了,说,老冯,吃肉啊?我在屋里都闻到肉味儿了。
搬运队的锅灶就盘在东屋前墙那里,锅灶上棚了几块石棉瓦,锅灶的两边,一边搁了口水缸,一边支了块案板,每天做啥、吃啥,无遮无拦,堂屋卫老头一览无余。
堂屋卫老头说着,凑到灶前,掀开锅盖,隔着蒸汽瞅瞅,说,哟,大肉片,还挺肥哩!肥肉香,肥肉香。
又说,给我盛一碗,给我盛一碗啊!我去拿碗。
黑老褚回到队里,把架子车襻一摘,提住就进东屋了。刚一进屋,见堂屋卫老头跟老太婆养的鸡在屋里屙了一地鸡屎,还把地铺上的麦秸草挠了个乱七八糟,甚至把被子、铺的也挠了个一塌糊涂,气得抡起车襻带就把一群鸡叽叽嘎嘎地给撵了出去。
堂屋老太婆听到鸡叫,走出屋门说,谁呀?谁恁缺德呀?把我的鸡撵得叽嘎乱叫?不怕叫阎王捉去做鬼呀!
黑老褚掂着架子车襻带,站在门口说,你看,这鸡把屋里给糟践的,不该撵吗?
撵,撵!撵你娘的鬼吧!堂屋老太婆气狠狠地骂到,黑鬼,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说着,抓了一把米,咕咕、咕咕地把鸡叫到堂屋门前去了。
冯师傅见黑老褚还要往下说,喝住黑老褚说,别吭了!挠乱了,重新铺铺就是了。
堂屋卫老头拿了只粗瓷大碗,边走边说,猪拱鸡刨,各有各招,纯属天性,天性。说着,把碗搁在灶台上,说,冯氏,碗搁这儿了啊!
堂屋卫老头跟堂屋老太婆是老城里的人,不知是跟儿子、媳妇呀、闺女、女婿呀,还是街坊邻居什么的合不来,便住到这家院子里来了。
这家院子的主人在外地,家里没人了,院子也就由邻居代管了。后来这卫老头找来说,他们家跟房主有啥曲里拐弯的亲戚,也就在堂屋住下了。同时,还因为是啥曲里拐弯的亲戚,卫老头两口子也就跟个房东似的,住得气气势势的,时不常的拿遆大平的搬运队挑挑毛病,找点不是,撒撒气气,占点小便宜什么的。
按说,大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整天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卫老头好沾点光,贪点小便宜,大家觉得倒也没啥。就是觉得这老太婆实在太牙,脾气太别拗,太各料,又压根看不起乡下人,任着自家的鸡随意跑,随意到人家的屋里挠。此地人说牙,就是侍强,厉害,不好惹的意思。而冯师傅的信条是啥贵不吃啥,谁厉害不惹他。你厉害咱不惹你不就得了?于是才喝住黑老褚,不让他多说的。
可是黑老褚却认为,你牙啥牙?乡下人不偷不抢,凭的是出憨力流臭汗,挣钱吃饭,不比谁低下,凭啥就该受你欺,任你牙?就不吃老太婆这一套,便经常跟老太婆磕磕碰碰的,说我黑咋了?我黑也没要你当丈母娘,碍你啥事了?黑,黑,老子人黑心不黑,又没叫我家的鸡挠你家的麦秸,挠你家的铺盖。不过,这话都没当着面说,都是背着堂屋老太婆说的。
程满仓跟元山林回到队里时,黑老褚已经把屋里扫过,把地铺铺好了,冯师傅的大锅菜也熬好了。他先给堂屋卫老头挑着大肉片,挑了满满一碗,这才对大伙儿说,蒸馍,大烩菜,吃吧,开饭了。
黑老褚看着冯师傅给卫老头挑出的那一碗大肥肉,有点气不过,但又不能说,于是便趁冯师傅不注意,悄悄地抓了一把盐,放进去搅了搅,说,冯师傅,叫我给老卫大爷送去吧。
待堂屋卫老头给老太婆拨了几片,自己搛起来放进嘴里时,只吃了一片,便咧着嘴走出堂屋,冲着冯师傅嚷了起来,喂,我说冯氏,你把卖盐哩打死了?弄得齁咸,想把人给腌死呀?
冯师傅说,老卫哥,咋了?咸?
冯师傅没看见黑老褚往卫老头的碗里抓盐,还以为卫老头口味轻,嫌他熬的菜盐味重呢,又说,你看,都是一帮苦力,出汗多,口味重。要不,倒锅里搅搅,重舀一碗?
黑老褚本来就对爱贪便宜的卫老头不满意,于是说,一大碗肉,还嫌咸哩!要不咱俩换换。俺们是光棍汉睡凉炕,全仗禀性壮,不怕咸。
又说,换不换?甭说咸,就是生铁,也能吃的进,化的开。咸,咸怕啥?两瓢凉水,一泡尿,啥事都没了。换不换?
堂屋卫老头看着一碗肥肉片,心心念念舍不得,说,不了,不了。说着,咧着嘴吃了一些,背住人掂过鸡食盆,把剩下的倒进鸡食盆里,咕咕、咕咕地把鸡叫进屋去,说,肉,肉呀,你们也改善改善吧!就让那群鸡吃去了。
他的那群鸡见有白菜、萝卜、粉条、大肉片,便疯抢一样,一会儿就把鸡食盆里的肉菜抢吃完了。
程满仓看着那群抢吃肥肉片的鸡,不知不觉地也像只抢食的鸡一样,一手端着菜碗,一手拿着白面馒头,甩开腮帮大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在心里说,娘啊,这可是过年哪!这可是过年也没吃过这么肥的肉、过年也没吃过这么多的白面馒头啊!
程满仓一直吃得不能蹲、不能弯腰,撑得肚皮发涨了,这才觉得吃饱了。心里说这才叫吃饭,这才叫吃饱饭,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饱饭,还怯那两千多斤重的重载吗?
下午的铁锭,比上午少了。大个儿陈大略数了数,说,装吧,每辆车装三十块就中了。
装三十块是一千五百斤,比上午少了五百斤,拉起来果然比上午轻了很多。再加上下午货场上的车辆比上午少,走起来也顺当了许多。因此,天才刚刚落黑,就把货拉到翻砂厂,卸车收工了。
虽说下午的车比上午轻了许多,但程满仓因为暴食,撑得胃疼了好久,直到后半晌解了一泡大便,胃和肚子才消停下来,好受多了。因此,程满仓心里说,看起来一口吃不了个胖子,这话不是假话,是实话。还是要沉住气,逐步长劲,逐步长力气才行。
收了工回到队上,程满仓发现比自己的肠胃更不舒服的,是堂屋老太婆的鸡。那群鸡吃了“齁咸”的大肉片,果然肠胃就被腌得受不了了,一下午都疯狂地找水喝。喝了就拉稀。拉罢了就再喝。堂屋老太婆光是觉着不对劲,但又弄不清原因,就把水盆收拾起来,不xx们喝。
可是那鸡呢?你盆里的水不叫喝,它就跑到门外的污水沟里喝。喝了还拉稀,拉罢了还喝。可是,鸡是光会屙,不会尿的动物,一直拉稀肯定要出问题的。有谜语说,一座庙,两头翘,光会屙,不会尿。说的就是鸡。因为鸡光会屙不会尿,所以就不尿尿,光拉稀。直到拉得脱了水,打了软腿,支煞着翅膀,耷拉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不动了,才乱七八糟地或躺、或卧地围在堂屋老太婆的脚下,翻着白眼喘气去了。
程满仓跟元山林回到队里时,黑老褚正瞅着那些翻着白眼喘气的鸡,偷着乐呢。边乐还边说,叫你挠,不挠了吧!
冯师傅怕堂屋老太婆看见了,又要跟黑老褚置气,便指使黑老褚说,老褚,去挑几挑水吧。
黑老褚应了声中啊,便去拿扁担。可是没等他把扁担拿起来,元山林便抢先一步拿过扁担,说,老褚,你歇着吧,我跟程满仓去。
冯师傅从衣裳兜里摸出一毛钱,说,挑五挑。咱四挑,给堂屋卫大娘一挑。
又说,往北,水管在北边村中间呢,好找。
孟营村虽说也叫村,但已不同于程家庄那样的村,已经使上自来水了。水管在村子中间,有专人看管,每挑2分,收现钱。
程满仓想起刚才元山林的提示,觉得自己看事太迟钝,没眼色。于是一边挑水一边对元山林说,我这人没出过门,没眼色,还别扭,以后有啥事,你一定要随时提出来。
元山林说,你没我别扭。你随和,好各伙计,好共事。要不然,咱一起长大的那么多人,我会专意喊你来?
是啊!要不然,人家元山林不会喊自己来。场光地净,冬寒十月,虽说天冷得啥也不长了,可是人却闲得身上发霉、心里长草,干转圈没事做。听了元山林的话,程满仓非常高兴,这毕竟是别人对自己的一种信任,一种情义,也是{zd0}的一种知心,不禁高兴起来。一高兴,步伐轻了,走路快了,一快,给堂屋老太婆挑那挑水的时候,就把老太婆的鸡给惊动了。
老太婆住的堂屋里头,当门一间的后墙上贴着一张xxx像,xxx像两边贴着一副印刷的那种红地黄字对联,这副对联程满仓白天在院子里就看见过,一边写着听xxx话,一边写着跟共产党走。
xxx像底下搁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边搁着一对罗圈椅。八仙桌的上面挂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电灯泡,比程满仓家的煤油灯亮不了多少,昏昏黄黄的,好像随时就要断电熄灭了似的。老太婆就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泥胎似地看着她那躺在上的鸡。
程满仓挑着水桶,走进来,把水倒进老太婆的小水缸里时,屋里一直都是静悄悄的,他自己没吭气,老太婆没吭气,那群躺着的鸡也没吭气。程满仓见屋里很静,不知道该说啥,不该说啥,是该出大气,还是不该出大气,所以就没敢吭气,屋里还是静悄悄的。
可是,那桶是一副洋铁桶,程满仓倒完水往下放桶襻时,那桶襻碰着桶沿儿,“当”的响了一声,把哪些胆小的鸡给震了一惊,那些鸡就“啊呀”叫了起来。这鸡“啊呀”一叫,那老太婆便发话了,问,新来的?
程满仓僵住动作,说,嗯,新来的。
问,哪儿的?
答,东边程家庄的。
嗯,东乡的。堂屋老太婆说程满仓是东乡的,其实在他们老家,说东边的长垣、东明、菏泽也说是东乡的,看起来这个东乡的说法,处的位置不同,说法也是不同的。
老太婆说到东乡这句话时,一直是沁着头,睖着眼,声音也是阴冷、低沉的。可是说完了这句话,立马仰起头来,瞪着眼,冲着门外的院子里头,歇斯底里地大声嚷到,老渣皮!一堆老渣皮!谁叫你给我挑水的?我叫你给我挑水了吗?给我出去!出去!
从阴冷、低沉到疯狂吼叫,老太婆一瞬间的变化,一瞬间的反差,使程满仓的耳朵 “嗡”一家伙,吓得头都懵了,眼都直了,人都变傻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老太婆,也不知道这老太婆是人、是妖、是哪路神仙、何路巫婆,待他反应过来,{dy}个动作就是提起洋铁桶,第二个动作就是抬起腿,逃也似地跑了。
晚饭是糊涂,窝头。纯玉米面的窝头黄灿灿的,散发着悠人的香味。但是,这一顿饭程满仓没有吃好。贫穷的人自卑,自卑的人脆弱,脆弱的人敏感,敏感的人就容易受伤。程满仓觉得,从小时候遭遇三年自然灾害饿的要死,从上学时今天停课明天复课,从中学时的“读书无用论”到“毕业”后的毫无出路,从一进城的被抢被骂被喊作老渣皮,他的心就已经不止一次受伤了,而是已经伤痕累累了,现在又毫无缘故地被这个老太婆给捅了一刀,内心就更加痛苦,情绪就更加低落了,吃得窝头没了香味,如同嚼蜡。
晚饭过后,程满仓躺在自己能够容身的地铺上,闻着满屋子的尿臊气,脚臭气,潮湿麦秸的发霉气,问旁边的元山林,老啥皮?那老太婆说咱是老啥皮?
自从一进城在洋灰桥那里听说了这仨字,程满仓就一直不知道是老啥皮,就一直在想着是老啥皮,也一直想弄清楚究竟是老啥皮,也因此一直地郁闷着,思索着。现在,当他再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也就更想问个清楚,弄个明白。
元山林说,骂咱哩。那是人家城里人骂咱乡下人哩。
又说,管他老啥皮哩,就当耳旁风,别往心里去。
见程满仓不吭声,又问,咋了?那老太婆一骂,你生气了?
程满仓说,没有。上回你说,再大的气,也得伸伸脖子把它给咽下,有你这句话,我就没啥可生的气、也就没啥咽不下的气了。咱穷,争不得气,忍得气,也咽得气。我就是想弄清楚究竟是个老啥皮,是哪个字。
黑老褚说,对,生个球的气。咱白天累的驴一样,晚上再憋屈一肚气,还不冤死呀!
黑老褚是从东屋来西屋串门的,听见程满仓的问话,也就搭上话茬说,我他娘的脸皮黑,老渣皮、老渣皮的,被人家骂多了。
又说,我就想不出是个老啥皮。你说是老扎皮?咱跟谁都七不连八不沾的,咱扎了谁的皮了?你说是老闸皮?自行车上有闸,谁骑的车都有闸皮,咋就专说咱是老闸皮呢?你说是老杂皮吧?咱年纪轻轻的,头上没有白头发,嘴上没有红胡子,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咱咋就成了老杂皮了?
程满仓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因此,他在心里说,看起来黑老褚还真是想了,而且是认真想、反复想了。
黑老褚是程满仓来到队里以后,首先就印像不怎么好的人,他觉得这个皮肤黢黑,相貌丑陋,连姓氏也很古怪的家伙,肯定是个粗俗不堪的家伙。因此,印像就不怎么好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改变了印像。心说,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黑老褚还是个粗中有细,很爱想事的人呢。
于是说,老褚,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就是有黑头发,白头发,那也应该叫二毛,即使再长了一脸红胡子,那也应该叫杂毛,或者老杂毛。杂皮是啥?杂皮应该是猪皮、狗皮、羊皮、兔皮、驴皮、马皮等各种各样的皮掺乎在一起,才叫杂皮,或者老杂皮。咱浑身上下一张皮,咋能叫杂皮呢?连杂皮都不是,又咋能叫老杂皮呢?所以我说老褚啊,人家说的应该是老渣皮,对,就是老渣皮。就是渣滓、渣子、麸皮、糠皮、稻子皮……总之,是一些不值钱的,下贱的,人家看不上眼的东西。
黑老褚说,你说的对程满仓,咱农村人,乡下人,在人家城里人的眼里,就是些这么一种下贱的东西。
一屋子人或坐、或躺地倒在各自铺的位上,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着闲话,从这些闲话里,程满仓零零碎碎地知道了这个搬运队的形成、人员基本组成、和目前处境。
这个搬运队说是封丘的,却并不是封丘一个地方的。说是应举的,也不是应举一个地方的。
这么说吧,遆大平是应举遆家庄的,前年来新乡拉酒糟,酒糟装好了,磅也过罢了,该交钱了,一掏兜,钱不见了。不知道啥时候从家里带来的十几块钱,被偷了。卖酒糟的人把遆大平凶了一顿,说,你没钱来买啥酒糟呀,又是装车又是过磅的,这不是骗人嘛!遆大平卸了酒糟,身无分文,无法回家也无脸回家,就拉着架子车流落街头了。
遆大平拉着那辆空架子车,在街上流荡了几天,遇到了一个搬运队,把自己的情况给人家一说,人家见他可怜,便说,那你就先干几天,挣个路费回家吧。就这样,遆大平在人家那个队里干了一个多月,人家给他开了四十多块钱,说,老遆,够你回家了吧?够回家了你就回去吧。便毫不客气地把他给撵走了。
遆大平拿着四十多块钱,心说,中啊!虽说出力受累吧,一个多月就挣了四十多块钱哪!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收入呀!于是心一横,说,不回去了。就自己拉着架子车,东奔西跑地找活儿拉。拉着、拉着就聚集了那么几个人,就弄成一个搬运队了,自己也被人七喊八喊地喊成了队长。
一喊成队长,三里五村的亲戚朋友就打听着踪影找来了,于是就亲戚托亲戚,朋友托朋友,来到了这个搬运队。所以这个队的人,虽说不是一个村的,也不是一个乡的,但都是亲戚摞亲戚,关系套关系的。虽说都是苦力,但谁都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来到这个队里的。所以,元山林他们来的那天,冯师傅不叫他喊大爷,是有原因的。他是怕跟他套近乎,怕引起啥嫌疑。
而遆大平呢,身为农村社员,成天阶、甚至成年累月的不在家,不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长期流窜在外,就是不务正业的流逛蛋,就是很严重的问题,如果要回去,说不定会挂牌子游街,挨批斗的。这个问题在农村很严重,在市里同样很严重,户口没有户口,住处没有住处,单位没有单位,组织没有组织,纯粹一个无固定住址、无固定职业、无户籍登记的流窜犯 。所以,遆大平家不能回,在城里也待的地老鼠似的,毫不光明正大。知道了这些,程满仓想,自己拉着个破架子车,厕身于他们之间,不是同样游逛?同样流窜?同等货色吗?
程满仓还发现,遆大平{yt}到晚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他跟冯师傅一同住在那间小东屋里,两个人在屋里是否说话,看不出来。在院子里,很少见他说话。除了给大个儿陈交代拉啥货、到哪拉以外,跟谁都很少说话。程满仓想,可能是人多了,活儿少了,遆队长实在是太作难了。于是觉得很不塌实,不知道这个队能不能长久,也不知道今天干了活儿,明天有没有活儿干,生怕刚看到的一点出路,一点希望,就这么断了,就这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