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蹬着自行车在颠簸不平的小路上扑腾了一个小时,才到达镇子通向贝桑松市中心的城际轻轨列车站。在欧洲大陆上军情六处的情报点分散而不凌乱,为了防止泄露高层机密,我们平时无法见到上层联络人。只有在取得足够能“让伦敦跳起来”的情报时,才能给那个机密地址发一个电报。 显然这次整个大英帝国秘密情报局的系统运作似乎正处于一个相对而言不正常的时段——他们居然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派出了到大陆上来的特派员。而且女王陛下在上,这位特派员显然和六处所推崇的那种007风格明显不符。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特派员在我灌下了第二杯加牛奶的红茶之后才推门进来,满身香水味顶得我险些打个喷嚏——在那倒霉的工科学校里最常见的味道是防锈漆和沥青类润滑剂,我对于每一种香味都开始过敏。是位年轻的漂亮女士,唉,我似乎对她们也开始产生类似过敏的不良反应。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叫我伊莱莎,伊莎,茜茜,怎么都可以。”她向我伸出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我胆战心惊地捏了捏她的指尖。这位女士自己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打个响指让服务生递上了酒水单。“炭烧咖啡,不放糖。” 我将装着事先已经写好的报告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推过去,褐金色长发的女人接过去,但并没有当场拆开。“怎么回事?” “摩萨德。”我尽量简明扼要。这里属于开放场所,但我此时还无法获得授权使用军情六处xx的秘密谈话场所。“特拉维夫在这里埋了一只‘鼹鼠’。” “我一向痛恨混进鸡窝里的狐狸。把它抓出来,向它的脑袋上开六枪。” “我需要支援,伊莱莎。”我压低了声音。“设备,后援,必要的法律和外交支持。那是个老手,在过去的五年里清洗掉了我们的四个线人。今年我终于开始摸清了他的门路,果子已经成熟,应该采摘了。” 女人理了理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她的耳朵下面有一丝发丝是和整体方向相反的。像一根倔强的小钩子,在丝缎一样光滑的卷发中显得突兀。她拆开了信封,摘下手套慢慢地阅读。咖啡送了上来,淡淡的焦糊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粘膜。 “‘钢琴’马上就送到,顶多一个xx内,带着所有的配件。”特派员女士斩钉截铁。肯定,大英帝国在嗅到利益味道时总是特别慷慨。“要不要给你配一个‘钢琴家’?” “爱德华·冯·波克,帝国理工大学无线电闭路技术专业的高材生。”我此刻对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小饭馆跑堂有着xx的信心。“我只要尽可能多的‘琴键’。” “很好。但我目前不敢保证别的。”女人迅速地读完了信,将它折好装回那个赫马诗的橙色手提袋里。“由于65年的叙利亚科恩事件之后摩萨德已经向女王陛下求过情,我们在这里可不是大陆远征军。”(注,摩萨德对被俘特工的解救一向不惜血本,1965年为了营救被叙利亚捕获的特工科恩,以色列方动用了数百万美元的赎金和十几个叙利亚高级战俘作为交换。还劝说了英国女王,教皇和相当一部分有影响力的人士作为说客) “我明白。”军情六处就是这样,就像主日学校里的老修女那样总是用地狱来吓唬人。{wy}不同的是如果真捅出了漏子,他们同样会毫不留情地一棍子挥下来,让你独自呜咽着逃到角落里去舔伤口。“我带着一支最棒的团队,我只需要两样东西:钱,和足够多的窃听设备。” 女人笑了笑。“我以为你会要一枚勋章——亚瑟,如果你的这次行动成功,你会得到女王陛下的嘉奖。” “我在这里趴了五年多,勋章值个屁。” “很好,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伊丽莎白将一个灰色吕宋纸信封推过来。“物质支持会在一个星期内到位,我一直在奥地利的维也纳等你们的好消息。听着,我们要活的。一个死掉的摩萨德对我们而言毫无用处,反而是个xx烦。一定要活的,把他装在{zh0}的棺材里给我运过来。” 我们没什么多余的话,随意地聊了几句天气和当地的特产小吃。临分别的时候女特派员再一次向我保证:‘钢琴’立刻就会到位。 “呃……伊丽莎白小姐。”我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一个很混账的想法。“您会弹钢琴么?” 女人的眉角斜飞起来,我忙比了个在桌面上弹钢琴的动作。“嗯……真正的钢琴,放在音乐厅里的。” “不会,我没有任何音乐细胞。”她似乎觉得我有点不对劲,而对于这种回答她显然也觉得过于生硬了。“不过我喜欢听。” 我无端地想起了那叠包着绿色透明赛珞璐的鲁宾斯坦琴谱。
十 我其实怕黑。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经过前几天的折腾学生们也都乏了,山脚下的镇子灯火通明,半山腰的校园死气沉沉。煤气街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偶尔有几个学生赶着从已经闭馆的图书馆往公寓区跑。这山只是阿尔卑斯余脉的一个小土坡,夜风很凉,推着自行车走一走就不冷了。 肚子里灌满了各种茶水,走路都能听到胃里咣当咣当的水声,好像在怀里揣了一口井。说饱不饱,但毫无食欲。从这个角度看去整座山丘似乎一头趴伏着的巨兽,那座高层教学楼就好像巨兽凸起的獠牙。自行车链条盒上大概是螺丝松了,一路发出咔哒咔哒有节奏的撞击声。好似列车的钢轨敲击枕木,单调得让人想瞌睡。 身后的路上听声音似乎是开来一辆坦克……实际上是波诺佛瓦那辆年高德劭的小货车。从我身边晃晃悠悠地扭过去,哆嗦了一阵终于刹住了。爱德华把副驾驶座的门推开——那边的窗玻璃因为掉下来过几次,已经被用胶带彻底封死了——伸出脑袋来。两个鼻孔下面还各有一抹在灶台上吸溜进去的煤灰,看起来好像长了两撇八字胡。 “亚瑟?”他用袖子抹了抹鼻尖。“把车子扔到后面货仓里,我带你回去。” 加上了我和这辆自行车的重量,老货车吭哧了好一阵才发动起来。相信我,如果这时候拉的是学院里的任何一个学生,他们肯定都在急着去找舱门上的保险栓。(注,战斗机座舱有一个弹射保险栓,地勤在飞行员升空之前必须将这个保险栓卸下来。这样一旦遇险,飞行员即可跳伞。如果保险栓没有卸,那么弹射座则无法弹出。在战斗机回到地面之后地勤要立刻将这个保险栓插回舱门)“我说哥们,你的这车是烧劈柴的么?” 小眼镜像唐老鸭他叔那样从眼镜上方看着我。“头儿,不能换它,它后厢里有一部柴油机动力电台哪。这玩意儿要是放在房子里被抄了咱们就完了,但要说法国安全局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换上部新引擎咱们一脚油门就到奥地利了。” “我知道,而且咱们别张扬。开着xx跑车去搞监听,那是美国人的作风。”我舒适地向后座上一躺,颠簸了一路,有点饿了。“我今天去和上面人谈了一次话,马上要在你们店里安一部新‘钢琴’。” 和波诺佛瓦不一样,这个小眼镜{jd1}是个技术官僚的胚子。但我喜欢他这一点,理工科出身让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得很细。他挂上了三档,并没有向图书馆附近的广场驶去,而是拐上了公路。我知道他是有话要问我,这个家伙{jd1}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蔫。他有野心。 “我不明白。”他将车熄了火,顶灯暗下来。{wy}的光源是天上半轮上弦月,他的蓝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忽明忽暗地闪。“头儿,我分析了好久,我们没有在这个时候突然加速的理由。” “那个摩萨德已经开始摸到了我们的门道,我们必须反击,否则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你。” “可是。”爱德华不屈不挠。“您没有丝毫证据证明和我们作对的那个家伙是摩萨德。” 我真想冲他吼你这个白痴,但还是忍住了。他在技术方面聪明xx,但有时候间谍活动并不是一道数学题,一定有着证据才能解开。他不是军人,没有那种说起来莫名其妙,但事实上往往会救命的预感。 “苏联人现在正在柏林和维也纳和美国人顶牛儿,军情六处的伙计们在老欧洲各大小酒馆里打杂。只有最近经济情况不容乐观,股票一直往下跌,于是犹太人打算搞点副业。”我懒洋洋地讲了个冷笑话。 爱德华没有应声,似乎是要消化掉我的回答。实际上我也没有xx的把握,只是一个猜测。我的猜测向来很准。 其实如果法国的幻影战斗机技术泄密,倒真不一定是件坏事。这东西就好像原子弹,如果各个国家都有了核技术真正的原子战争反而打不起来。假想一下如果世界上只有苏联一个国家有核弹头,那么红军吃完了早饭从布达佩斯开着装甲车出发,喝下午茶的时候第七十六空降师就能占领巴黎,大不列颠联合王国投降的协定书一定是在晚饭桌上签订。 而现在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都发展了各自的核武器,所以我们还能闲来无事闹个小罢工,还能在xx三就开始谈论下个xx。其实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打不起来了,如果苏联真的像1938年希特勒所作的那样大摇大摆进军西德,那么美国的B-29远程战略轰炸机四个小时之内就会将核弹头扔到莫斯科。同时图-95轰炸机也会将一枚只会大不会小的核弹——如果不是氢弹——扔在华盛顿白宫院子里。 “头儿,我也觉得你对罗德里赫有点意思。”爱德华不屈不挠。“你自己感觉不到,是因为你老是喜欢设想别人都讨厌你。” “这和我们的工作无关。” “有关,因为你在利用工作的机会乱搞窃听。” 月光下那双蓝眼睛明亮得让人浑身发冷。我觉得我无法再用预感的理由来解释,而这xx无须解释。我该怎么对爱德华说明,你看到那双紫蓝色眼睛的时候能够听到水声? 如果仔细倾听,你会发现那是一条游动在深潭中的烟紫色的鱼。搅动着潭水,在表面上制造出肉眼看不到的漩涡。如果将手伸进冰冷的潭水中企图去握住那轻纱一样缦长的尾鳍,摸到的却总是它离去之后的影子。 它让我感到一种美丽的不安全。 我们俩躺在熄了火的货车车厢里,好像两具被打劫之后留下的尸体。过了许久爱德华才长长吁了口气爬起来,给自己点了根香烟。我从前仪表板上摸起了钥匙塞到他手中,他打上火。老破车哼哧哼哧地穿过公路路基和草地,终于停在了图书馆前。 我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声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