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大调卡农》的钢琴与小提琴合奏版,犹如暴雨来临的前兆,雨滴一点一点地撒下,由轻至重,循序渐进。小提琴婉转、迂回,像一滴墨水滴入水杯,慢慢地化开、渲染。但忽然又变得轻快,天骤然晴朗,恋人在草坪上跳起舞来。
恩光坐在电脑前与拿鹤聊天,耳机里播放的便是这首曲子。拿鹤告诉她:“这首曲子很xx,{dy}次听到的时候愣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心跳都停止了。真想把那个作曲家从坟墓里揪出来然后对他说:喂,怎么可以写出这样的曲子呢?快乐和悲伤都被你勾出来了,以后还怎么听别的歌?”
恩光被这个形容逗笑了,她说:“的确是很好听的曲子。”
恩光与拿鹤都用九号宋体,黑色。一句接一句地排下来,像是一篇小说。
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恩光15岁,拿鹤已经高三。恩光问:“高三忙不忙?”
“还好。”
“大学打算考去哪里呢?”
“当然是北京。不过,还不一定考得上。”
恩光抬起头来,她书桌前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恩光用红笔在“北京”旁边画了一个实心的圆,表示那是她想要去的地方。
拿鹤18岁生日那天,收到了恩光寄来的礼物。一只棕色的泰迪熊犬,被装在一个有透气孔的盒子里空运过来,只有十厘米那么大,放在手心刚刚好。拿鹤不懂宠物,却也知道这只小狗价值不菲。
长途劳累,小狗奄奄一息,拿鹤拿牛奶和香肠喂它,女生们都围着这只小狗,纷纷问他是谁送的礼物。
拿鹤不好意思告诉她们是网友,就说是表妹。表妹还附上了一张贺卡,被小狗的尿淋湿,已经看不清上面写着的字。
拿鹤问小狗:“叫你毛毛好不好?”
小狗叫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恩光{dy}次离开家是在16岁,她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去学校上课。父亲接到了老师打来的电话,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发现女儿正在抽烟。他二话不说就抄起了扫把,闻讯赶来的母亲推开家门时,看到的是恩光与父亲争吵的画面:“你管我干什么?你管好你那个女秘书就行了!”
话说完,父亲愣在那里,回望着母亲,母亲却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淡淡地说:“恩光你先回房间。”
父母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离婚,母亲亲自来劝恩光,让她转一所学校继续念书。恩光说:“我想去旅行。”
恩光打了拿鹤的电话,拿鹤已经读大学了,有了自己的手机。那11位数字恩光几乎已经背了下来,却是{dy}次打。响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人接听,一个温和又不失清脆的男声,“是恩光吗?”
“你怎么会猜到是我?”恩光很兴奋。
“因为我知道你所在的地方的区号啊!”拿鹤笑了起来。
恩光说:“我想去你那里旅行,你可以接待我吗?”
拿鹤想了很久,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你想来的话,也行。”
恩光收拾行李,给母亲留了小纸条,然后去火车站买票。她还没拿到身份证,不可以坐飞机。去北京的车票已经卖完,恩光却又不想回家,买了别的城市的,打算到时候再转车。那是一座很小的城,恩光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车到达的时候是午夜,她从站台里走出来,突然一个小贼冲上来抢走了她的包。她愣了一秒,一眨眼,人影就见了。
恩光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脸,开始哭。{dy}次,她觉得很恐慌,开始想念那个叫做家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向站台的工作人员借来手机,给母亲打了电话。而拿鹤在另一端等了很久很久,这天下了雨,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怀里抱着毛毛。一列又一列火车带走一批又一批的人,{zh1}天黑了,站台空了,拿鹤觉得她不会来了,便走了。
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拿鹤和恩光都没有提起那件事。恩光没有告诉拿鹤自己被抢了包,拿鹤也没有告诉恩光自己等了很久。他们像是两行平行线,沿着各自的人生脉络向前行。他们也继续做着网友,隔三差五地在QQ上碰到,诉说生活中各种琐碎的烦恼和不甘,就像是在对自己讲话一般,没有半点虚假。
波士顿,美国{zj1}历史感的城市之一。恩光到那里读书。
其间也曾联系过拿鹤,隔着时差写E-mail,很长的一大段。依然是黑色的宋体九号字,依然是像小说,密密麻麻的一大页,记录一个女孩子的成长。{dy}次失恋,打了国际长途给拿鹤,他正在睡觉,连声音都是惺忪的。
恩光说:“为什么他不肯爱我久一点?”
拿鹤迷迷糊糊地答:“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是长久的呢?”
恩光问:“将来你会不会也离开我?也不理我?”
“不会的。”拿鹤说。
波士顿下起了瓢泼大雨,恩光站在电话亭里发抖,一只脚摩擦着另一只脚,忽然觉得不难过了。跟这里的寒冷比起来,难过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但她还是说:“那一次我去找你,半路被人抢包,{dy}次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到处都是危险。我忽然不再那么天真了,不再以为什么都是可以信的。但是拿鹤,我信任你。”
信任与爱是xx不同的情感,一个人可以随便爱上什么人,却不一定信任他。比如自己的父母,恩光后来想想才知道,其实母亲是信任父亲的,否则,也不会忍那么久吧?
拿鹤经常会收到恩光从异国寄来的礼物。有时是一些零食,有时是介绍当地风光的画册。距离{dy}次送礼物给拿鹤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她不再写长长的信给他,而是在明信片上写下简短的问候: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拿鹤收到的那些小玩意都被女生瓜分了,甚至连明信片也没能放过。
拿鹤很忙,快要毕业了。他要实习,要找工作。留在北京还是回家乡?这些都是问题。这时候有个女生小声地请求他:“留在北京好吗?”
女生名叫宝珠,有教养,讲礼貌,总是穿淡雅的连衣裙。宝珠常常吃拿鹤的巧克力。若不是分别在即,恐怕宝珠还不会有勇气告白。
拿鹤到那时才知道宝珠的心意。他们去散步,抱着毛毛。宝珠{dy}次知道拿鹤还养了一只这么可爱的狗,她向他要来抱在怀里,毛毛认生,猛地跳了下去。
宝珠去追,迎面驶过来一辆车子。拿鹤一把拉住宝珠拖到自己怀里,同时汽车轮胎正碾过毛毛的身体。
拿鹤愣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心里一阵疼。而宝珠吓哭了,她抱紧拿鹤说:“求你不要离开我。”
恩光的父亲在政府部门任职,因为一个案子,父亲被拘禁起来。恩光一接到消息就订了机票回家。这一年她正式成年了,干练又有魄力的样子。母亲却苍老了许多。
父亲的案子结了之后恩光开始重新,上的是北京一所私立学校。学校远在郊区,到市区要坐很久的车。但恩光还是跟拿鹤见了面,{dy}次,在海淀区的一家小餐馆内,三个人。
恩光和拿鹤都没有说话,曾经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还觉得亲近,现在反而是陌生。倒不是对方让自己失望了,拿鹤同恩光的想象多少有点相似,瘦瘦的,高高的,浓眉,是个好看的男生。
宝珠望了他们一会儿,主动打破僵局,他依偎着拿鹤对恩光说:“你就是拿鹤的表妹啊?我吃过好多你寄来的糖呢!”
恩光看了一眼拿鹤,拿鹤觉得有一点对不起她。为了避免失望,拿鹤从未想象恩光的样子,但还是被恩光的漂亮震到了。他忍住不去看她,像大哥哥一样地问候她:在北京还习惯吗?波士顿好吗?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有。”恩光回答,“刚到波士顿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每到那时候就很想打电话给你,拨了你的号码,又摁断。再拨,再摁。几乎每个晚上都这样地跟自己纠结,很想任性地打扰你一次,再想想又觉得拨通了又能怎样呢?你也没办法给我实质性的帮助。”
话说完了,气氛有点冷。恩光拿起桌上的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干掉。她自嘲地笑着说:“人在小的时候总是这样吧,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都能当救命稻草。”
恩光曾经在网上问拿鹤:“将来我们会见面吗?”
“也许会吧。”
“到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么喜欢我吗?”
“当然啦!”
傻到不能再傻的对话,几乎每一个上网的人都说过类似的句子。只是,诺言只有在xx的时候才会凸显出它的残酷。
吃完饭,拿鹤送恩光回学校。走进地铁站时他们突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外国人在拉小提琴,两个人都愣了,因为他拉的正是《D大调卡农》。
恩光想到的那一年拿鹤将它传给自己的时候,突然觉得好笑。自己怎么就会喜欢上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呢?
她努力地吞下自己的失望,努力地回头微笑,努力地挥手,说“再见”。
在恩光转身的那一刻,拿鹤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些什么东西随着她一起走了。当初究竟是怎么认识恩光的呢?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是记得,在无数个烦恼的时刻,他{zx0}想起来的,是恩光。恩光之于他,就像青春本身一样迷惘,却简单。
如今青春已逝,拿鹤长成一个大男人了。他不能够保持着那些天真与简单,只好放它们走。虽然,他有那么多的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