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个长着大脑袋的人

“什么？上帝是以严功延这个人类的形式死去的？上帝死了，所以严功延也死了，这……这算什么话！”江鱼潜这么尖叫着。她的嗓音又高又亮，像是有一只黄鹂从她的嗓子眼儿里飞了出来。

“我知道这有些难以理解，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但现在，我只能这么解释。”邵子淳耸耸肩，无奈地说。他看着江鱼潜，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高文适说得一点儿不错，人类已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她长着一颗很大的脑袋，至少是普通人脑袋的三倍大。因而她那根又老又皱的脖子就显得非常细，活像一根香肠。这颗大脑袋虽然和她的身材不成比例，然而上面的五官却是无可挑剔的。无论是鼻子、眉毛、眼睛还是嘴，不仅美丽而且非常年轻。这是一颗虽然很大却非常年轻的脑袋。然而，江鱼潜却是一个已经非常老的人，这一点，可以从她的身材上得出结论。她的身材又瘦又小，只是脖子挺长，皮肤也都是皱巴巴的，手上的关节已经严重变形，邵子淳猜她恐怕有风湿病。她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而唯有她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又大又年轻。她旁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樊无期，另一个是她的女儿樊玲悦。樊无期是这里的厨子，而樊玲悦则是这里的女佣。他们也都长着一颗又年轻又漂亮的大脑袋。樊无期和江鱼潜的年龄相仿，也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而樊玲悦却正处在壮年，只是身材比较难看，四肢粗壮短小，像只猩猩一样。如果单单去看他们的脑袋，任何人都会说他们是非常年轻又美丽的人，只是脑袋大了些；而如果单单去看他们的身体，我们又会得出相反的结论；而如果这两者加起来一起看，就会让人非常难受。邵子淳还发现，樊玲悦的脑袋要比其他两个人小，可即便是这样，也有邵子淳脑袋的两倍大。邵子淳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看什么，是不是在看我们的脑袋？”樊玲悦说。

“是的。”

“怎么样？”樊玲悦问。

“非常美，只是，只是……”

“只是大了些对吗。”

“对。”

“大是虽然大了些，可还是非常的年轻。我想，这样的交换是值得的。你知道他们多大了？”樊玲悦是指她的父母。邵子淳摇头。她接着说，“他们同岁，今年刚满70岁，都比严功延小两岁。你能想象吗，这么大年龄的人，还能这么年轻漂亮。”

“无法想象。”

“其实我也一样，我今年46岁，”樊玲悦盯着邵子淳，眼神中有种异样的光芒，“可看上去和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样。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做的吗？”邵子淳点头。“这是家族遗传，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当我们开始衰老的时候，脑袋就会越长越大。这样做的好处是，越来越大的脑袋可以使脸上的皱纹消失，所以我们看上去永远都是年轻的、漂亮的、可爱的。我还记得我祖奶奶死去的样子，她活了120岁，身子已经缩得没有了，只剩了一颗年轻漂亮的大脑袋，那颗脑袋比大象的脑袋还大呢，模样却和奥黛丽赫本一模一样。难道你没有觉得我的脑袋长得有点儿像玛丽莲。”

“嗯……也不是很像。”

“那是因为它还不够大，当它足够大的时候就会很像了。”

“是嘛。”严功延咽咽口水说，“我看我们还是别谈你们的大脑袋了，我们来谈谈严功延吧。你们{zh1}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嗯……”樊玲悦听了也不生气，想了想说，“三天前，也就是22号。”随后她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其他两个人，江鱼潜二人点点头。樊玲悦接着说，“那是个星期天对吗……”说完，她又侧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其他两个人。她每说一句话总要侧过头以询问的眼光看看她的父母，好像她对自己的话永远都不那么确定似的。“那天，他起得很早，也许是一夜未眠，总之当我起来的时候，我一般是早上五点起床，他就已经坐在楼外的那个休闲椅上了，脸冲着大海的方向，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穿得非常少，像是在想着心事。”邵子淳听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穿着什么衣服？”

“嗯，一身挺简单的衣服，我以前从来都没见他穿过。他赤着脚，上身穿着一件没有扣子的白衬衣，下身则是一条黑裤子，又瘦又短，好像是偷来的一样。”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上帝也是穿着这身衣服死去的。”

“难怪我从来没见过，原来那是上帝的衣服。他是怎么弄来的？可这也不对呀，上帝的身躯那么伟岸，怎么会有一身这么小的衣服。”

“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吧。你接着说。”

“那天非常冷，我看着他穿得那么单薄，怕他冻坏了，所以我想给他找个毛毯过来。我进了屋，拿上毛毯，还拿了一双鞋，可就在我刚走出楼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忽然抽泣起来，哭得非常伤心。我几乎被他的这个举动吓昏过去。你要知道他是个非常残忍的人，我从来都没见他哭过。我给你据个例子吧。他曾经养过一条狗，他管它叫公积金，每次他看到它总是笑得合不拢嘴，总是逗它玩，什么，‘公积金趴下！’‘公积金过来！’‘公积金给我打个滚！’看上去他似乎挺喜欢这条狗。可是有{yt}，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他把公积金带到楼前的这片空地上，让它蹲在那里，然后他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我以为他给公积金拿好吃的去了，可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根小指头粗的铁棍子，不到 一米长。他走到公积金的身后，朝着它的脑袋狠狠来了一下，公积金呜呜叫了几声，倒在地上抽搐着死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打狗，得打在它耳朵后面的位置上。’天哪，我问他为什么要杀死公积金。他笑着说，‘昨天和几个朋友吃饭，有一个人跟我说，打狗就得打在它耳朵后面的位置上，一下就会毙命，我试试看他说得对不对。’你听到了吗，他是为试试那种打狗的方法对不对才杀死公积金的。你说他是不是个残忍的人。”

“的确如此。”邵子淳。

“他哭得很厉害，所以吓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毛毯拿过去。我站在旁边等，听到他嘴里时不时会冒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像是在埋怨什么，又像是在忏悔，但具体是什么我却没有听清楚。那天他真的很奇怪。等他不哭了，我才小心地走过去，给他盖上毯子，我还想给他穿上鞋，可他摆摆手说不用。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望着我，这时我才觉得他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可怜。说实话，他的年纪虽然比我的父母还大，可我从未觉得他像个老人。他很有魅力，而且注重保养，身体非常好，我从来没把他当个老人看。可那天早上不一样，他明显老了，胡子拉碴，眼珠浑浊，一副病样。他让我给他做点儿吃的，其实他以前从不吃早饭，中饭和晚饭也非常简单，一般都是一碗小米红薯粥，但他喝酒，不过从不过量，而且品味很高。既然主子这么说了，我当然不能拒绝，可等我想给他准备早饭的时候，他又把我叫住了。他问我还剩多少房间，我想，你应该知道他说的意思，人们都说他把房间当避孕套用，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在同一个房间里和两个不同的女人上床，这一点没错。我说，都用过了，而且，您破了规矩。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昨天你和你领回来的那个姑娘过夜的房间已经用过了，不过只用了一次。我以为他听了会非常愤怒，可他一反常态，竟然笑了。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他毕竟老了，糊涂了。随后，他让我把他扶起来，我们一起进了房门。他让我做早饭去，我问他想吃点儿什么，他说随便，然后他就上楼去了。等我做好早饭，端到他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正好出来，还是那身打扮，还是没有穿鞋，手上还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什么样的牛皮纸袋？”

“一个黄色的牛皮纸袋，大约这么大，”樊玲悦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说早饭做好了，他又说他不想吃了。随后，他把一个信封交给我，他让我在那个女人醒来以后把它交给她。我捏了捏，挺厚的，至少有一万块。我问他那早饭怎么办，他说给她吃好了。”

“那个女人是谁？”

“叫袁菲，一个xx。”

“是袁菲。他总是这样吗？”邵子淳问。

“这样什么？”

“带着xx回家。”

“呵呵，要是那样的话，这里的房间早就不够用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和他认识了差不多四十年，而在这里干活也有二十几年了，这是他头一次带xx回家。”

“是嘛，那么他一般都是带什么女人回家。”

“其实，他对女人没什么偏好，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喜欢，只要年轻漂亮就行。这里一共有176个房间，其中的174个是他的。我的父母住一个房间，我住剩下的一个房间，茄子则住在外面，因为他是植物。他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曾经住过一个女人，这么算下来他在这里曾和175个女人睡过觉，因为那个xx是{wy}一个没有单独房间的人。但你却不能说他这一生只和175个女人上过床，这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很多女人他都没有领到家里来。他只是把他特别喜欢的女人带回来，最少都会住上十天半月，有的则会更长一些。他这几十年就是这么过的。”樊玲悦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把那个信封交给我就走了，我问他是不是要出去，他点点头，我看着他还是没有穿鞋，于是我就说外面很冷您没有穿鞋，他看了一下他的脚，没说什么。然后他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到今天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走了。如果有人找我……一定会有人找我的……你就说我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这不就是他的家吗？”邵子淳觉得挺奇怪。

“是呀，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你不觉得吗？”

“除了这里，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家，比如其他的旅馆。”

“没有了，这我能肯定。”

“那么，你说，他指的这个家会是哪儿呢？”

“不知道。”樊玲悦接着说，“后来，那个女人醒了，我把信封交给她，她问严功延呢，我说已经走了。这就是那天早上发生的事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已经整整三天了。”

“能带我去看看他的房间吗？”

“当然。”

“带我去他{zh1}住过的那个房间。”邵子淳补充道。

“可以！”

于是邵子淳起身跟两位老人道别，他说，“再见，脑袋越长越大的人。”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