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那么一点执拗,还有那么一点任性。这不,昨天晚上读到一篇写山的好文字,翌日清晨,我便搭上了一辆开往皖南的长途汽车。
目的地,便是九百里之遥的仙寓山了。
也许在别人看来,我的行径难免有些冲动与轻率。按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本该活得现实些、安静些了,可我偏偏就“现实”不了,也“安静”不起来。其实,“现实”有什么难的呢?安静也不难;只是我想活得随意一些,率性一些。
不瞒你说,在前往仙寓山的途中,我也曾有过短暂的犹豫,怀疑远方的那座山是不是值得自己舟车劳顿,甚至怀疑那篇美文是不是过多地搀杂了作者的私货。然而,沿途的风景不容我想得太多,春山着意地绿着,春水柔曼地绕着,纷纷细雨中粉墙黛瓦的村庄,恍若一个个迷离恍惚的梦境……
真的,我不该怀疑,也没有理由怀疑。
此次出行,看山倒在其次,毕竟,皖南的山水于我并不十分陌生;只是仙寓山的茶,像远方的情人,让我难以释怀。你听听那名字,雾里青,多美呀!每默念一遍,心中的浮尘仿佛就会被滤掉一些。况且,我又是个耽于想象的人,在未见到此物之前,仅凭“雾里青”这个饶有诗意的符号,便对那茶有了几分说不清的好感,于是就爱屋及乌似地乱想,与其说那是茶,倒不如说是一位既懂得风情,又远离风尘的江南古典女子更妥帖些。
然而,车轮匆匆复匆匆,当我到达目的地时,漫天的雨丝说收就收了,可仙寓山却被夜幕严严实实地隐藏了起来,隐藏不住的是山间几点晕黄的灯火,仿佛是篇暧昧不清的欢迎辞。
一夜无梦。
无梦之夜说明我睡得踏实。这该感谢那个叫茶园里的小山村,即便像我这样的贸然闯入者,它也会把你的睡眠安顿得服服帖帖。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却做不到。喧闹。
睡得好,仙寓山把一个久违的“自然醒”还给了我。
早起的我随手推开一扇老式木窗,一股子湿漉漉的雾气訇然涌进来,差点儿将我淹没。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下意识地揉揉眼,又揉揉眼,窗外的景物越看越模糊。在下就想,既然传说这里是仙人居住的地方,那就总该有它的不同凡俗之处吧。
譬如雾里青。
那是怎样的一种茶呢?在商业炒作大行其道的当下,雾里青茶果真还能名实相符,守身如玉么?
正当我想入非非之际,窗外传来了女房东的叫声:“出(趣)来喝(惑)茶喔”。音质软软的,糯糯的,比江南三月刚出锅的青团还诱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在招呼别人,出门后左顾右盼,见无第三者,这才意识到原来女房东是在与我说话,当下便有了丝丝入扣的亲切与感动。
凭直觉,那位招呼我喝茶的女房东与自己的年龄相仿,不知是仙寓山的水养人,还是日子过得朴实滋润,她脸上的气色像渗透在乳白色晨雾中的朝霞,再加上那副自然可亲的笑容,越发显得生动、温婉。我走过去,想道一声“谢谢”,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止住了。也许在女房东看来,来的都是客,萍水相逢一杯茶,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茶桌就摆在她家硕大的露台上,说是桌,其实是一截未经雕凿的老树桩子,表层凝聚着一颗颗豆粒大的露珠,女房东也懒得将它们抹掉,也许压根儿就不愿抹,想必是留着它看了心里温润。在城里喝茶可不是这样的,得去茶馆,那里虽然窗明几净,放着舒缓的音乐,有着精美的茶具,但你却很难喝出茶的真味。来到仙寓山我才知道,喝茶原来可以如此简单。我想,天底下那些至美的事物,其实并不复杂,只是我们把它们弄得复杂了,若能像仙寓山人简单地对待一杯早茶,多好。
女房东用来泡茶的水,自然是鲜活的山泉了。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根就有多高。在茶园里村,人们只需凭借一根掏空的毛竹,就可以把清澈的山泉接引到家中。也许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生态,或者知道了也不说。
落座后,动作麻利的女房东为我斟了半盏茶,她风趣地说,仙寓山的春茶嫩着呢,就像洞房花烛夜的新媳妇,初泡是急不得的喔。一句俏皮话,听得我脸都红了。
谈笑间,碧绿的茶叶在杯中缓缓地舒展开来,一如优雅的妙龄女子向知己袒露羞涩的情怀。此时,女房东又朝杯里注了一些沸水,茶叶翻滚了几下就安静了。女房东见我一直缄默不语,说,安静的女子就是一杯茶么,看了养眼,喝了养心。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也就笑成一杯安静的早茶了。
在仙寓山雾气氤氲的清晨,面对着一杯新茶,即使不喝,看着也是幸福的。我双手捧起茶杯,摩挲了很久,然后少许抿了一口,顿觉缕缕清香沁入心脾,再抿一口,舌上沉睡的味蕾仿佛刹那间全被xx了。此时,滚滚红尘仿佛已退居到很远的地方,一种出世之感油然而生。
“这是什么茶?”我冒昧地问。
女房东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她说,名字是一回事么,味道是另一回事么。你看喔——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满坡满壑都是雾,白蒙蒙、湿漉漉的,有的厚如棉絮,有的薄似轻纱,晨光熹微中,但见雾中青山隐约,细闻空谷泉声幽鸣,好一幅人间仙境图!
“该猜到几分了吧?”
“雾、里、青!”女房东一字一顿地说,语气中充溢着抑制不住的骄傲。
听得此言,我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原来这就是我要寻访的雾里青茶呀。要是地点改在城市茶楼,她说了就说了,我听了就听了,谁也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眼下,置身于晨雾弥漫的仙寓山,感觉就不一样了,“雾里青”这个名字,对于我已不再只是一种茶的符号,而是一个美妙的精灵,一种能够xx热恼,xx人回归内心宁静的尤物。
茶过三巡,仙寓山中的雾幔渐渐变得稀薄了,举目望去,一座座青峰像是从退潮的海水里蝉蜕出来,渐次显露的是山脉和浅沟,水墨般的这里一道,那里一抹,它们与青峰勾勒出仙寓山的大致轮廓。我下意识地数了数,对着露台的那座山就有十七道浅浅的脉际线。
“好茶是靠雾养出来的,”女房东朝我诡秘地笑笑,说,“仙寓山的雾可不是一般的雾,它是有味道的。你闻到了没有?”我不失礼貌地投去一笑,心想,这大概就是出于“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心理吧。
然而,我错了。在仙寓山中盘桓了{yt}之后,嗅觉纠正了我的偏见。一路上,我很少见到成片的茶园,即使有,也是不成规模,而更多的茶树则星散在葱郁的草木中,这儿几株,那儿几丛,它们得山川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压根儿就无需打理。这样茶野生野长的茶,煎之,烹之,一杯在手,你便与大自然暗中接通了脉息,。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仙寓山蓊郁的草木之间,杂生着许多兰花、金银花、杜鹃花,花朵们散发的幽幽香气被雾笼罩着,再丝丝缕缕地渗入到茶叶的机体里去,于是,茶里有花,花中亦有茶,真正堪称自然之造化了。
造化成全了雾里青茶,也成全了我这个千里迢迢的访茶人。
当我在另一个茶香氤氲的早晨离开仙寓山时,一阵清甜的歌声飘然而至:
歌声悠悠,晨雾悠悠,我心亦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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