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前亩产研究的范式点评
对某一历史时段某一问题的研究与探索,鲜有不受当时一些成说范式的影响。清代中国经济处于停滞衰败的状态,几乎是中外学术界长期以来的思维定式。因此,在许多人看来,经过长期的精耕细作,从19世纪开始大部分农田地力耗竭,加之生态环境日益恶化,单位面积产量有下降的趋势。也有人认为,虽然清代粮食亩产量有一定程度的提高,土地面积得以进一步扩大,但是人均占有量是下降的,这就使得剩余减少,社会积累能力相对疲软,这样,不xx制了中国传统经济的结构跃迁,而且构成了近代工业化严峻的历史前提。最近十几年来,中外学者对清代中国经济状况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些学者认为清代是中国封建经济发展的高峰,另一些强调中国在受到西方影响以前数百年间,经济发展已相当于西方的“近代早期”。持发展观的学者认为,清代粮食总产量和亩产量均有很大提高,广大农民把发展农业生产的重点放在提高产出率上,这样就增加了有效供给,不仅人均粮食占有量有所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也有所发展。
(一)现有亩产数值的比较分析
学者对清代粮食亩产量的估算存在颇大的分歧,估计值{zg}为367市斤/市亩,{zd1}为155市斤/市亩,相差212市斤/市亩。(参见下表)通过这个核算,与当时{zd1}人均粮食消耗量进行比较,可以基本了解社会的盈余情况。如果有大量余粮存在,则表明当时社会有一定的财富积累;粮食商品化程度提高,会推动城市化进程,乃至整个社会的进步。
我们以清代嘉庆二十五年的情况为例作粗略的估计,当时田地792024423市亩,不考虑复种因素,②取上表中亩产的{zg}值与{zd1}值进行计算,则该年所产粮食{zg}为290 672 963 241市斤,{zd1}为122 763 785 565市斤,此为稻谷即原粮的情况,折算成米{zg}为l93 781 975 494市斤,{zd1}为81 842 523 710市斤。③
清代每人每天消耗粮食量,一般概念是平均每人每日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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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吴存浩:《中国农业史》,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l996年,第63—84页。
②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0页。
③在张履祥的《补农书》及其他相关著作中都提到,当时的加工情况下,稻2石出米1石,重量减1/3,所以上述粮食总产量折算成米{zg}为l93 781 975 494市斤,{zd1}为81 842 523 710市斤。
④任启运:《经筵讲义》,贺长龄辑:《皇朝经世文编》卷l0,台北:文海出版社,l972年,第405页。
⑤陈恒力:《补农书校释》,北京:农业出版社,l983年,第160页。
耗,为了维持生存,人均粮食消耗量应该达到每年400市斤。当时人口数为38 310万,①这样,社会对粮食的{zd1}需求量约为l53 240 000 000市斤。与原粮折成米的数值进行对比,则在亩产量为155市斤/市亩的情况下无法满足社会{zd1}的粮食需求。而在亩产量为367市斤/市亩的情况下,粮食产量折成米为193 781 975 494市斤,减去社会的{zd1}需求,剩余米40 541 975 494市斤。收获的粮食中要上缴赋税米7 404 091.09石,约合1236 483 212.03市斤;②其他粮1 567 590.04石,折合成米约219 462 605.6市斤,③共米1455 945 817.63市斤。地丁正杂银30 206 144.46两,④由于在嘉庆时期全国绝大多数地区已经施行摊丁入亩政策,所以忽略其中丁银的成分,当年的米价以2.09银两/石把上述地丁正杂银折算成米,⑤约为14 452 700.699石,折合米2 413 601 016.733市斤,⑥征收田赋折合成米3 869 546 834.363市斤。田赋充入国家财政,是清代国库收入最为重要的来源,⑦这样,在亩产量为367市斤/市亩之时,仓储和市场上富余的粮食至少约为36 672 428 659.637市斤,还能额外养活91 681 072人。此时米价2.09银两/市石,与19世纪上半叶其他时期相比偏低,⑧但又不至于谷贱伤农,反映出经济发展比较平稳。这是以清朝某一年为例得出的结论,而这种情况只要在清代出现的年份较多,则社会的积累与盈余量是比较可观的。这只是数量分析得出的较为粗略的结论,实际情况如何,还有待史料的进一步验证。
目前亩产研究中人均年耗量模式和劳动生产率模式是造成估算结果存在差距的直接原因,这除了与学者选择不同年份、不同来源的数据以及采用不同的度量衡换算有关外,也与采取的计算模式有关。一些固有的成说或范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上述亩产量的计算。其中清王朝乃至中华帝国经济是停滞还是发展的观点影响尤为深刻;反过来,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又被用来作为证明清王朝或停滞或发展的一个论据。
(二)经济史研究中停滞与发展的判定标准
学术界以生产力为标准衡量清代前期经济情况,目前有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其争论的关键在于所使用的标准不同。以伊懋可(Mark Elvin)为代表的一批学者认为整个社会是停滞不前的,中国农业经济在近代以前就达到了所谓“高度均衡陷阱”,即农业由于技术没有发展而趋于停滞,而人口压力导致资源的使用达到顶点,中国无法积累起剩余资本而跳出这个陷阱。⑨而李伯重等则认为清代前中期江南地区农业生产力获得了发展,劳动生产率也有一定程度的提高。⑩伊氏把“农业由于技术没有发展而趋于停滞”作为研究的起点,而李伯重则以劳动生产率作为判别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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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葛剑雄:《中国人口史》第5卷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04页,另外梁方仲在《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第253页记载的l3数为353 377 694,而在该书401页中记载丁口数为两个数值,358 720 453和347 166 298,由于葛书对之前的研究成果进行了修正,所以我们采用其中的数值。②1(清)石=140.6(清)斤=l67市斤,参见彭凯翔:《清代以来的粮价:历史学的解释与再解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页。
③1石=l40市斤,参见方行、经君健、魏金玉主编:《中国经济通史·清代经济卷》(上),第399页。
④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第401页。
⑤吴承明:《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57页。
⑥彭凯翔:《清代以来的粮价:历史学的解释与再解释》,第25页。l市石=167斤。
⑦王业键:《清代田赋刍论:l750一1911》,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页。
⑧吴承明:《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第257页。表l0中列出18—19世纪上半叶的米价。
⑨参见Mark Elvin,The Pattern ofthe Chinese Past,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
⑩李伯重:《多视角看江南经济史(1250--1850)》,第341页。
伊懋可把中国停滞的原因归结为人口压力下资本的缺乏,而据麦迪森研究发现,中国经济在1820年之前仍然处于世界前列,明清之际商业团体极为兴盛,手里掌握大量的社会财富,资本雄厚,富甲一方,如果把这些资金注入到社会再生产过程,无疑会对经济发展起到促进作用。资本缺乏问题不能构成其所认为的中国经济未能发展的因素。
劳动生产率通常被定义为一个劳动者单位劳动的产量,李伯重认为劳动生产率的核算方法有两种:一种是一个农户在一年内生产出来的产品总量,另一种是体现在每个劳动者所能供养的人数。这里提到的“农户”是以整个家庭为单位来衡量的,既包括劳动力,也包括不从事生产的农业人口。但实际上当时由于永佃制的缘故,对土地的纵向切割程度加深,土地供养的户数越来越多,既包括直接从事生产的劳动人口,也包括非农业人口。因为清代以来以垦辟有限的土地养活了成倍增加的人口,自然能够得出江南经济有所发展的结论。①
黄宗智以单位劳动时间(工作日)的边际报酬为尺度来决定劳动生产率,认为单位面积土地的产出(或产值)虽有增加,但单位劳动时间(工作日)的边际报酬却出现递减。他认为清代人地比例关系的不断恶化,迫使农民家庭把越来越多的劳动力投入到经济作物种植和家庭手工业,就使得虽然总产值在不断增加,但农户单位工作日平均收入却日益降低,劳动生产率不断下降。②他的结论“没有发展的增长”其实更倾向于伊氏的观点。他认为中国由于人口的压力无法迈向工业化,但他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随着商品化、城市化的发展,小农日益从土地上分流出去,这种现象在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尤为明显。
生产力三要素包括劳动者、劳动工具和劳动对象。其中,劳动者是人的因素,工具则是技术的因素。农业生产就是劳动者用生产工具作用于劳动对象即土地。在劳动者的数量已知或一定的情况下,如果土地产出率已知,我们就可以知道技术是否有进步,三者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在研究中国经济问题中单纯强调某一方面都会得出片面的结论。
上述三者从生产力的角度进行研究,恰恰忽视了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土地是被人们无限追求的稀缺财富。但是土地运动始终没有能够带来传统农业经济结构质的突破,反而造成土地占有关系的剧烈动荡,这种剧烈动荡造成社会财富消耗在土地产权流转的过程中,导致经济成本和社会成本极其高昂,新的经济关系和经济力量诞生的希望在这种动荡中化为泡影。③也就是说,帝制中国在土地流转的过程中消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社会进行扩大再生产的能力减弱,而欧洲经济现代化的进程是由商业革命到农业革命、工业革命,是从流通领域到生产领域。
也就是说,研究中国古代经济问题,需要从流通领域找线索。吴承明曾指出:“我国资本主义发展迟缓的问题,也是我国封建社会为何长期延续的问题,我认为,这主要应该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上去寻找原因;另外,也有流通上的原因。在封建社会,不是所有的流通都能促进生产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化,而是要看这种流通能否为扩大再生产准备市场,能否为生产积累货币资本,在中国这样的非海上贸易国家,还要看它是否有助于改变农村自然经济。”④而国外学者如Carol H.Shiue等以市场为切入点,运用经济与计量分析工具进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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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李伯重:《多视角看江南经济史(1250--1850)》,《理论、方法、发展趋势:中国经济史研究新探》(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江南农业的发展(1620--1850)》。
②参见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北京:中华书局,l992年),《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华书局,l986年)。
③石涛等:《明清农村土地产权流转制度再探》,《经济问题》2006年第ll期。
④吴承明:《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第111—112页。
析,并从全球的、中西比较的视角看待中国前近代化的经济增长。①
在笔者看来,从长时段经济发展来看,在社会总财富和总人口有限增长的条件下,流通领域的发展会刺激生产领域,反之亦然。当生产规模尚不足以支撑规模商业需要的足够的剩余产品时,理论上讲,规模商业也就不可能出现。如果在没有规模生产和规模剩余产品的情况下,规模商业的出现,对于整体社会经济来说,由于受到生产能力的局限,社会生产规模尚无法提供更多可供转化的劳动剩余时,过分发达的商业必将会导致商品生产者的生活贫困。因为,区域经济的横向分工,交换的扩大化,也会使商品生产者用于生活的消费成本提高速度远大于生产者的劳动收入增长的速度,进而使社会经济的基础部分——生产环节会出现有限萎缩,而如果市场继续扩大,这种萎缩也会随之加剧。这也许就是明清以来中国古代社会较为发达的商业与较低生产力水平两种现象得以长期共存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长期以来学人对中国前近代社会“停滞",或是“发展”各执一词、难有定论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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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arol H.Shiue研究成果有:“Markets in China and Europe on the Eve of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with Wolfgang Keller),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1.97,no.4(September 2007),pp.1189—1216;“Transport Costs and the Geography of Arbitrage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The AmericanEconomic Review,vo1.92,no.5(December 2002),PP.1406—1419;“The Origins Of Spatial Interaction:Evidence from Chinese Rice Markets,1742—1795”(with Wolfgang Keller),Journal ofEconometrics,V01.140,n0.1(September 2007),pp.304—332;“Market Integration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A Lon9—run Comparison”(with Wolfgang Keller),Review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vo1.11,no.1(February2007),PP.107—123;“Comparing the Correlation Length of Grain Markets in China and Franc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odern Physics C,vo1.11,no.7(October 2000),pp.1383—1410(withBertrand M.Roehner,LPTHE,Universite Paris 7)等。
[作者石涛,山西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副教授;马国英,山西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研究生。太原030006]
(责任编辑:路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