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手艺与大难不死
呼市{dy}监狱迁到沙漠,是因林彪的一号令。林彪摔死在外蒙古温都尔罕之后,他制定的政策当然得翻个儿。此后,迁入所谓保险地带的三线工厂和监狱等开始纷纷返迁。{dy}监狱也在1973年从沙漠迁回呼市郊区的老址。
回呼市不久,小敖就被调往木工车间。能从基建队进入木工车间,等于从平民晋升为贵族。木工车间的好处实在很多。{dy},能学到正经手艺,等于是因祸得福,将来出去也好找饭碗;第二,不用再抬筐抡镐,体力付出比别处轻省;第三,能给指导员、队长等监管干部偷偷干点儿私活儿,能得些照顾,吃口饱饭(比起“三招”,呼市监狱尚能果腹,但还是不能吃饱)。所以,人人都仰着头看木工车间。小敖能交上人人都羡慕的好运,当然因为他能干,可也由于出身好。
他对这个机会异常珍惜,下决心一定要尽{zd0}的努力干好、干精。他天生是乐天派,总愿相信自己的问题早晚有搞清楚的{yt}。肆虐整个内蒙古的“挖肃”运动不是已被纠正了吗!不可一世的林彪不是也倒台了吗……但他也清楚,他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解决,或许要经过若干年的悲惨时期。因此,他必须适应底层甚至炼狱中的生活,首先该考虑的是生存问题。那么,无论将来出去,还是留在这里,学会一技之长都非常重要。
在木工车间,分给他的{dy}份活儿本来是油工。这活儿对他来说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只要心细、认真,就能绰绰有余地对付。师傅教给他怎么打砂纸,怎么刷油漆,怎么打腻子……他一溜烟儿就学会,嘁哩喀喳干了起来。没几天,他就干得太熟练了。别人练半天的活儿,他一个小时就完工。弄得别人跟在后面紧忙活。{zh1},教他的师傅说:“不行,不行!跟你干活儿太累!你还是去学木工吧!”就这样,把他交给了木工师傅。
做木工的开头,师傅没正式教,只能算小工。小工的活儿是拉大锯与刮木板,属于粗话儿。拉大锯费力气,力量要使匀,板子才能锯直;刮木板,刨子要走直线,力量要适中,板子才能刮平。小敖仔细观察老人儿怎么干,依葫芦画瓢学得特别认真。靠着细琢磨,加班加点埋头苦干,他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在小工儿中他又成了出类拔萃的一个,活儿最细,速度也最快。
木工师傅中手艺{zh0}的张师傅看在眼里,相中了他的心灵手巧和急脾气,遂主动收下了这个徒弟。张师傅原来是八级工,因为流氓罪进来的。他手艺精,求他干私活儿的人自然就多,监管人员对他也很客气。能拜张师傅为师,众人对他又是一阵羡慕。张师傅对他说,要把木工手艺学好,基础是学会抠刨子。于是,像达
•芬奇画蛋一样,他开始一个一个抠刨子。
将一块粗糙的木料做成一个精细的木工刨子,几乎囊括了木工活儿的全过程:拉锯、刨木板、划线、抠眼儿、对榫头……他一共练了近两个月,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刨子。到两个月结束时,刨木板在他又成为一项表演。木板放在脚凳上,手持刨子,仅两个跨步,刨子接触木板的瞬间,就带起3米长的刨花。半透明的刨花在空中飞扬,几乎甩成一条直线,又迅捷地卷成一团儿。只见他跨步出脚,像体操中的跨栏儿助跑,姿势轻捷、优美;又如舞者手腕一抖,健舞轻扬,米黄色的纱巾便在空中舒展开。这动作看似潇洒,实则极需功力。甩出的刨花越长、抖得越直,证明木工的手劲儿拿捏得越合适,手艺也越见高明。到后来,张师傅不再爱用自己做的刨子,专门喜欢用他抠的,夸他做的刨子式样精巧、用起来最顺手。
抠刨子出徒后,他又开始学做家具。用了不到三个月,各种简单的家具他已基本会做。为孝敬张师傅,小敖给他做了一个三条腿儿的板凳,经过打磨、油漆,板凳显得特别精致。张师傅举起板凳,在阳光底下照,嘴里念叨着:“甭说,这板凳做得地道!甭看就是个板凳,木工考级就拿这个考!我看,你够五级工的水平了。小子,还真有你的!”夸得小敖心花怒放,更加卖力地干起来。
就像当初捡烟头儿一样,对木工手艺,小敖又开始走火入魔。他给归芯写信,让她寄来当时的青年鲁班李瑞环写的《木工简易计算法》和《三角》、《几何》等教科书。从《木工简易计算法》中,他学会了放大样。这书主要是给文化不高的人提供方便,简易计算公式是多年木工经验的总结,使原来繁琐的放大样程序简化了不少。小敖学过几何、代数、三角,这本书中的公式他掌握得很快。从小,他就喜欢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上高中时,三角老师的课讲得很糟,使他对三角的兴趣锐减,因此不算他的强项。可在木工实践,特别是放大样中,他感觉三角最有用,便重新拿起了《三角》书补课。不久,他就能根据所学的三角知识来放大样,这比使用简易计算法更xx,还复习了高中学过的知识。
抠书本、钻知识,到头来还真有了用武之地。呼市监狱原来只有砖瓦厂。从沙漠迁回后,要办金属加工厂。精工车间、金属加工车间等都开始兴建起来。监狱里有两个留美、留德的高级建筑工程师,因为有海外关系,被打成了反革命。他们被指派为设计师,一张张厂房的蓝图画得高楼林立,木工自然就派上了大用场。
建厂房的工字梁、天车梁、人字梁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浇灌混凝土首先要支盒子板。所谓盒子板就是木头做的模子。让泥瓦工把地抹平,木工在上面用墨线放大样,然后支上盒子板,在里面架上钢筋,再灌混凝土。因此,盒子板支的有没有误差,非常关键。小敖那时天天去向两位工程师请教,回来后往往和张师傅争得脸红脖子粗,他坚持自己的线画得准确,师傅画得有误差。徒弟能强过师傅去?张师傅显然不服气。可回回请教两位工程师,总是小敖对。师傅终于认输,感叹道:“还是有文化好!”从此,他不再去工地,而由小敖领着几个徒弟干。
不到一年,小敖就提前出徒了。他开始独当一面,带着还没出徒的师弟们去工地支盒子板。厂房一栋栋建成,他的木工技术也越来越精。
{yt},一个车间的雏形又出来了。小敖在楼上拆盒子板。天那么蓝,空气那么新鲜,站在高高的楼顶,看着新建成的的楼房和车间一栋栋矗立着,他霎时有了一种成就感,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车间的窗户很大,一扇扇窗户都由预制板制成。他手里拿把斧子,在架子板上倒退着走。手头很利索,飞快地卸掉一块盒子板,随手往下一扔。每扔一块顺势退后一步,绝不浪费一分一秒。他想都没想过往后看,因为一切都非常有规律。就这么倒退着走,节奏感强,速度快,有种一气呵成之势。可天有不测风云,脚后一块架子板与后头的没衔接上,中间大概有一米的空档。那一瞬间,他右脚向后迈出一步,这一步竟一脚踏空,接着,整个身子向下倾斜,往下栽去……求生的本能使他右手往上一伸,好歹抓住了一根铁管儿。奋力一拽,居然就蹿上了架子板。踉跄着稳住身子,再低头往下看:好险!几十米高的架子板下面满地都是碎砖头。这要掉下去,肯定拍成一滩烂泥!这时,他才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腰扭了,爬不起来。
这一次,他真是大难不死。
躺在那儿起不来时,他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儿。爷爷曾给他算过命,说他两岁时有个坎儿,迈过去了,将来准有大造化。两岁那年,他还真从二层楼上跌了下去,所幸只将腓骨摔断,很快便痊愈。那个坎儿是过去了,可爷爷奶奶说的大造化在哪儿?看来,爷爷算的命还是不灵,没掐算出他现在一个接一个的劫难。两位老人要还活着,看着他们的宝贝孙子受苦蒙冤,会怎么想?或许,现在就是两位老人泉下有知,灵魂在保佑他们的心肝宝贝,他才大难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