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留守女人》17

一夜惶恐奔波付诸东流,秀珠忽然在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起来。她不明白她千里寻夫的路程为何如此艰难,关卡重重。她抬起头仰望苍天喃喃自语:上帝啊,如果当年你曾为孟姜女哭长城感动过,那么现在也请你睁开眼睛悲这一对母女吧……

滔滔的浦阳江畔,她面对滚滚东去的江水欲哭无泪,阵阵江风,拂动她满头的萧萧白发,一夜之间,她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舅舅极力安慰母亲,“姐姐,这一次走不成还有下次呢,下次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上车,或者暂时就不带行李,等你们走了我再办理……走吧,今天咱们先回家去。”

母亲努力止住悲痛,哽咽着道:“怕只怕村里人会找到家里来。”

舅舅愤怒地,“他们不敢的,如果真的来了我就和他们拼了。”

母亲感激地望着舅舅,“有成,我这个苦命的姐姐拖累你了!”

“姐姐千万不要这么说!是弟弟无能才让姐姐吃了这么多苦。”舅舅眼睛红了。

一直挨到太阳下山时他们才上了公路,走到王市岭山脚下天已全黑了。岭脚路边有一间小店,透出昏黄的灯光,边上有一方水池波光点点。舅舅把独轮车停下来,向店主人借了一只小木桶,便招呼着秀珠母女一起来到水池边。

清冽的泉水有一丝甘甜,雪儿咕咚咕咚喝了许多,母亲疼爱地为她洗了手和脸。稍事休息,谢过店主人便又继续赶路了。

天气异常闷热,没有一丝风,稻田里的田鸡比昨夜更加地聒噪不休。远远近近,幽暗的水田间或闪烁着明亮的灯光,母亲说那是在诱捕虫子呢。

又向前走了许多路,田野的灯光逐渐多起来,其间夹着嘈杂的人声。

“是什么人?”从靠近路边的一处灯光下射来一道明亮的手电筒光柱,光柱在舅舅的独轮车上划了几个圈便停止不动了。

“把车停下来。”声音带着威严的命令口气。随即一个手握手电筒的人顺着田埂大步向公路走过来。

“这么晚了,你们是做什么的?”来人用手电筒照射着已经停下车子的舅舅,警惕地问。

秉性忠厚的舅舅如实答道:“送我姐姐和外甥女上火车的,没上去,回家呢。”

“有证明吗?”

“没……有……”

“没有证明?那,把行李运到公社去吧!”命令的口气不容辩驳。

“公社?为什么?”舅舅和母亲面面相觑,有些慌乱起来。事后他们才知道,该地区虫害严重,公社的干部这天晚上正在田间察看灾情呢。也许是命中劫数未尽,合该如此,一路沉浸于烦恼忧伤中的秀珠恰巧就撞在了枪口上。

“这里是白马公社。你们没有证明私自外出,属于非法外流,我们有权利进行检查,走吧。”

舅舅无可奈何地拉起车子,秀珠牵着雪儿的手一起随那人朝公社走去。

一间屋子里,秀珠打开了所有的箱子。几个人一一翻检,仔细察看。突然,一套叠折整齐的国民党呢质军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很显然,这一对母女不是普通的外流人员,也非普通的外流。气氛好像一下变的紧张起来。

于是,秀珠遭到了严厉、近乎审讯的细致盘问。{zh1}他们做出决定:人可以走,但行李必须留下做进一步调查。

失魂落魄的秀珠走出白马公社已经是后半夜了。沉沉黑夜,漫无边际,她好像已经想不出目前的状况该如何处置,自己究竟该身归何处了。

舅舅一迭声在懊恼,埋怨自己说话太诚实:唉,我为什么要说上不去火车呢?为什么就不能说是从外面回来的,刚刚下了火车呢?……

秀珠不忍看弟弟捶胸顿足懊悔的样子,便强忍哀伤劝慰起弟弟来,“有成啊,为姐姐的事情你已经操碎了心,用尽了力,你就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你这样,我心里更难过,都是我拖累你的呀……”

几天以后秀珠从娘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对外人只说回娘家小住了几天。但几个深谙内情的乡亲却吃惊不小。八伯母从侧门悄悄过来问秀珠:“到底怎么回事?都这么些天了,我们还以为这次一定是平安上路了,真想不到{zh1}还是回来了。”

她无言地面对着八伯母,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秀珠病倒了。此时的她家徒四壁空空如洗,连换洗衣物都被扣在了白马公社。她曾经去过那里,请求归还行李,但他们答复说:这些东西要移交给你们当地,由当地政府来处置。

秀珠二次出逃的真相终于大白了。因为村里接到了白马公社的电话,并派了福寿和六伯的弟弟取回了那些行李。和上次一样,那些箱子还是扣押在民兵指挥部,还是直到一个月以后才在秀珠不断地请求下允许她取回。箱子已经严重破损,好一点的东西所剩无几。秀珠去白马公社查询,他们告诉她,除了那套军服和一支派克钢笔他们没扣留其他物品。

那么这些东西到底是在哪里丢失的呢?村子里又沸沸扬扬起来:肯定是福寿,他负责取回小婶的行李,有的是机会下手,那禽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而乡亲们对秀珠母女的遭遇也更加的同情甚至忿忿然了:作孽哦,过去的寡妇在家守节还要受到敬重和照应,她们不但受不到自家人的照顾反处处遭为难,就算是跟了人私奔去,现今社会也不必如此啊……

也许真的是众意难违动了恻隐,两个月后秀珠的北方之行居然被村干部批准了,但只是以探亲的名义准假三个月。她大喜过望,她明白,所谓的探亲只是为了不与“阻止一切人口外流”的政策相冲突,她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虽然遭受了这么多挫折但{zh1}得到这样的结果还是让她感动不已。这一次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走了。

她变卖了那些可变卖的家具和农具,典租了房屋,然后重新打点起要带走的东西。{zh1}的几天,村里人都来看望秀珠母女,这个一小包茶叶,那个一斤糯米粉或者几块钱你来我往络绎不绝。

舅舅拉着他的独轮车这一次是从大门进来的,第二天清晨舅舅也是在大门口将行李装上车子的。送行的人们尾随走到村外一路唏嘘不已,女人们拉着母女俩的手不停地抹眼泪,他们聚在村口青石桥边的大樟树下,一直望着母女俩的身影随着波光粼粼的巧溪渐行渐远{zh1}消失在沙堤尽头……

 

 

写在后面

 

我的父亲生性敦厚平和,母亲温良贤淑、热情好客,因此我们的家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却是不乏几位挚友的。人烟稀少的北疆边陲,漫漫长夜大雪纷飞,熔熔的火炉旁父辈的闲聊漫无边际,忽尔将我带入炮火连天的战场,忽尔领略他们昔日具有xx色彩的军旅生涯……

很早就想写这篇文章了,很想为一生坎坷、命运多羁的母亲单独写点文字,但总觉得对于那个过去了的遥远年代认识不够系统完整,所以犹豫着迟迟不能下笔。不过随着岁月的飞快流逝,记录这些往事的愿望却日益强烈起来,似乎成为一种责任。我想我的记叙虽然只是家庭中的一些事情,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故乡的一段历史。任何一个自羽作家的人都应该有这种责任感的吧。这一段生活原本就跌宕起伏处于历史的多事之秋,再者写这篇文章旨在缅怀母亲,因此大部分情节几乎没有一点虚构,力求真实,可以说是一篇记实性小说。那些由于历史变革形成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就留与后人去评说吧。

动笔前我想尽量多收集些素材。去年秋季的{yt}我去了钟村,寻访与父亲共事多年的小舅公。小舅公在80年代初曾经随舅舅来过我简陋的家,对我这个故人之后很是关注,当时还在一些家具上留下了他的墨迹。这是我{wy}的一次见小舅公。

钟村,在我小时候去外婆家时母亲曾经遥遥地指给我,那里白墙青瓦,树木掩映,是个古朴静谧的小村庄。加之母亲经常讲起小舅公家庭院里的假山、大金鱼缸和圆圆的月亮门,便更加深了我对这个古村落的向往。

我在梧桐落叶的纷飞中走下汽车,茫茫然在宽阔的水泥路边站立良久。眼前的钟村与我记忆中的印象大相径庭,这里没有古村落,只有一排排的居民楼和大片的厂房,新的旧的互相搀杂着与相邻的古塘村连为一体。说它是村庄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厂区更贴切。面对这种工农结合城乡结合的演变心中真不知是喜是忧。

我走向路边的小店,向店主询问小舅公,他茫然摇头。我只好询问起村委会,他说你不必去那里了。顺着这条路往前再左拐,十字路口会有一些老人聚在那里,他们会告诉你的。

我顺着他指点的路线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果然聚集着几位老人。我向他们说明来意:他叫钟士焕,会武术、气功的,还在城里塔山上做过师傅呢。我把多年前道听途说来的所有关于小舅公的信息介绍给那几个面面相窥的老人。

 哦,你说的是“焕”呀!他的老婆个头又高又胖的。一个很老的老太太拍掌恍然说道。我连连点头。他已经死了呀,死了有四五年了,要是活着该有一百来岁了呢。你是城里来的吧?是他什么人呀?哎,“焕”真是福气,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跑来看他,记挂他……

虽然我对自己的这次冒然来访是有思想准备的,但这消息还是让我的心在瞬间沉了下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和商。”县城至钟村,不过区区十数里路程,却阻隔了多少春秋。如今斯人已乘黄鹤去,阴阳相隔,天地茫茫。

随着改革开放带来的机遇,一直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我随同家人立即揭竿而起。办厂经商,活跃在时代潮流的前端。那时的我,常年奔走于天南海北。探亲访故的闲情逸致尚不具备,一切与生存无关的人与事在我眼中均属无关紧要。历经过贫穷、遭受过因家庭成份带来的歧视、屈辱,我对自己的事业格外珍惜,格外奋进。我无法预料我、以及身边的世界会在短短几十年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不曾想过有{yt}我会悠闲地摆弄起文字,回归我多愁善感的本性。品味、复活、挖掘晾晒那些原本淡漠的记忆与往事。象我们的民族一样,摆脱了饥饿的威胁,才重视起非物质的世界。而这时往往会痛彻肺腑地感觉到许多事物已经被我们无法挽回地忽略了。

小舅公,如果您还健在,我一定会将此文写成长篇历史记实小说。而现在,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暮色苍茫中,我怀着沉重的缅怀和自责默默离开了钟村……

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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