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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ppert·Tan每天的全部任务就是思考如何让她负责的报纸出名。假如没有发生战争,她的这家新生婴儿般弱小的报纸应该按照一般报纸的成长轨迹慢悠悠地生长发育着。从租一套又住又办公的两居室,到在莫斯科的市中心坐拥一栋豪华的报社总部;从每天起早贪黑,挨个哀求报亭收下报纸,到全国所有的报亭必订他们的报纸;从只有员工两三人,每天都要为明天可能没钱出刊而忧愁,到手下的记者遍布全球,不用为钱的问题哪怕愁一下脑子,不用为了多发行一些报纸、多挣一些钱而违心地登一些格调不高、只顾猎奇的文章,以后评判文章优劣的{wy}标准是思想性和艺术性……倒不一定,《果仁报》的“领导人Lippert”(俄文押Li头韵)总能想出跳过常规发展阶段的点子,她的那些简直可以用投机来形容的行动每每还总能在不被同事们看好的时候成功,比如,她是如何在从国立社会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打破了毕业新生取得办报批准文号的最快纪录的传说——传说而已,未经证实,又比如,她各种为抢新闻使出的匪夷所思的花招啦,说得好听是富有进取心,敢想别人不敢想的手段,说得不客气点就是当了投机取巧的骗子。还有传言讲述她一开始打算将报纸命名为《‘抄起一根大棒,把坏蛋打得一命归天’报》,差点没把审批的同志气吐了血,这个又长又不正常的名字源于当年刚翻译过来的《喀尔巴阡山狂想曲》中的一支罗马尼亚小调。
“您看,果然被拒啦。”身兼副主编、排版、校对于一身的穆仙卡叼着一只草莓口味的馅饼,含混地说,用眼神指了指退信。退信的纸被她揉得软塌塌,丧气地展开满身褶子的身体摊在办公桌上,纸上掉了馅饼的碎屑。“这些单位没一个好惹,这个退信写得已经很礼貌,先用一整张纸的篇幅‘赞扬’您对人家的关注,对您这样的‘关注’表示‘高兴’,在{zh1}一段告诉您,根据《保密法》恕不能接受采访。您没被当做坏人被xx抓起来就算走运啦。”她一闭嘴,馅饼被她咬破了,亮红的馅儿染了她的两片嘴唇。
“国家印钞厂那个?哼,亏我冒着生命危险翻高墙,往他们院子里撒采访信,还退我的信,他们有没有一点为我考虑的心啊。”
“我真害怕您有{yt}被内务警卫员打死。您竟敢擅闯国家印钞厂,这种行为被当场打死一点儿也不冤枉,要是换做我该怎么做,我就向您开枪。”
“哼。”小贪吃鬼,凭你?你连枪都没摸过。Lippert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好吧,在此揭露其实Lippert摸过的枪不过是打靶游戏的xx,她们俩是一对靴子——一个不比另一个强到哪去。
穆仙卡感到一阵夹杂沙粒的旋风掠过她鬓角边,咦,眨眼前“领导人”尚站在门口,一转瞬间就冲过她身边,还拍了她的脸蛋一下。
《果仁报》总负责人的办公桌外传出叮哩当啷的动静,拉椅子,拉抽屉,扔书包,脱外衣。
Lippert是个嗓门大,性子急躁,争强好胜,读过许多奇奇怪怪的、即使那些国度的本国人也鲜少耳闻的异国书籍,走起路脚下带风,发型、装束、步伐的幅度等等各类仪态非常像男性同行的姑娘,对自己的工作抱有极高的热情、行动能力极强(行动能力太强,以至于有时候脑子都落到了后头),她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的要溢出来,祈祷{yt}如果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四十二小时或者更长该多好。她的绰号“领导人”用的是阳性词性。她似乎不是天生这个性格,谁——连同Lippert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怎么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性格和行为方式,是环境和所从事的职业的竞争塑造了她如今的形象吗,从她心中说,她不是不愿意迎合这种所谓的进取心的发展壮大的,更未曾考虑过对它作限,任由心中的野草生长。她就像一辆没装刹车的火车,反正前方的路长得很,长到她一辈子也跑不到尽头,装不装刹车无区别。“想要惊天动地的新闻吗?我们的穆仙卡哪天身边没出现零食,我想那肯定是大新闻。”
跟随Lippert的视线看过去,穆仙卡办公桌上的花生、软糖、硬糖、奶油点心、黄油酥球、小馅饼之类的零食在过期的文章小样、照片和笔记本间隐现,有的拆了一半包装,有的马上要被吃完。Lippert对零食点心不屑一顾,于是把她的副食配给券悉数送给那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好吃的年轻姑娘,否则穆仙卡不可能得到这么多吃的。Lippert整了整她的外衣,一件边缘磨出许多小洞、有三对兜的记者用帆布马甲,每个口袋里都塞得满满的,接着摘下她日常出行携带的费得相机,把怕摔的钢笔和放大镜从兜里取出来,脱掉又硬又沉、像乌龟壳的马甲。她的专业本来是文字记者,不过鉴于草创时期人手奇缺,而且她也热爱摄影,爱摄影甚至胜于从事文字职业,很早便拥有一台自己的相机,上学时旁听了几乎所有的摄影课程,她自然身兼两职。
“打算学记者?文字还是图像记者?我想你选的是图像记者吧。”中学毕业前夕,Lippert在斯托列什尼科夫街区区共青团办事处,与区共青团书记聊天时,书记问她——她自上中学起就在课余担任区共青团月刊的摄影师,她经常为自己的照片配一段说明。
“您猜错了。”Lippert斜着身子站在廊柱边,指甲抠着廊柱上剥落的石灰,咧嘴一笑。
“这是为什么呢?大家都觉得你在摄影方面花的力气更大嘛。”书记停下笔,抬起总是看人看得很准的、双眼皮深深的褐眼睛,将惊讶表现得恰如其分,没让Lippert感到“我不赞同你的选择,我觉得你的选择是不对的,我要说教、纠正你”的味道在里边,确实没有,只是对一个更大的可能性没有成真的讶异。
虽然仔细地考虑过这样做的理由,但要向亦是朋友亦是上级的共青团书记说明,Lippert还是没来由地有少许紧张。心里的波动反映到小肢体动作上,她又是一阵猛抠柱子上的白灰,干咳几声。五月末的强烈阳光透过布满雨水干涸后的痕迹的拱窗,一束束投射到室内,她被阳光照得好像身体里有把火在烧。“我想,我个人对选择的看法是——”她挺了挺胸,咽口唾沫。“我想接下来的话您听了一定会认为我过于自大,我自我感觉,我有一颗摄影之心!”
“摄影之心?”
“是的,我觉得我不需要在大学里学习技术上的课程,您别急着批评我,我有这样的能力,在眼前繁杂的同时发生的事之中,我的心一下就能挑出哪件事最有关注的价值,如果我有必要把它照下来,我的心和眼睛就会立即自动地选择角度、光线、光圈、焦距、曝光强度,我的心和眼睛就是取景框、是底片,注意,我是为了向您解释清楚而罗列的这些参数和术语,事实上我根本不会刻意地搭理它们,它们从来没有以具体的形式进驻到我的心里过,该怎么拍我想都不想,是{jd1}的自然而然的过程。”自己在讲大逆不道的话,Lippert心知肚明,她阐述的感受太容易被理解成一个有点天赋的小年轻的自鸣得意了,假若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此刻的自己,她不可能不这么想。可人就是这样,一旦冲破最初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拘束,话语就如同脱缰的马匹,越讲越滔滔,越讲心跳得越快。“在掌握了基本常识后,应该顺应天赋的xx,这是{df},是不可复制的上天的恩赐,再用学院派的条框约束它反而会使它下降,这和诞生一个有天分的诗人有点像,写出神来之笔的诗人可以进文学院深造,可文学院出得了{yl}的诗人,却出不了神仙般的、无法用{yl}二流定义的、好像不属于我们这个星球的诗人——不属于我们星球的诗人!您记得妮卡·图尔金娜的故事吗,九岁的克里米亚小女诗人,被挖掘出来的时候写了十五本练习本的诗,既用俄语又用法语,每首都令人喜爱,大家起劲地称她是天才呀天才呀,都写信要求送她上高尔基文学院,与文学副博士们切磋诗情。接下来的事您一定有所预感,小诗人被什么未来主义、结构主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被格式、韵脚、音律、重音的位置吓懵了,从文学院偷偷跑出来,扒了一列火车哭着回了老家。”
她不引人注意地倒在柱子上。方才,她的身体与柱子无压力地轻轻接触,发表完这通演讲后她感觉骨头发酥,不引人注目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转移到柱子上。“稍等,我还没说完——”她说完{dy}段有些喘不上气,朝正用和善的戏谑目光盯着她看的书记乏力地摆摆手,微弓下背,把气倒顺。“您看,小诗人的悲剧说明学院学习不适合所有情况。对于文字和摄影的关系,我有自己的见解,您知道,我不想做一个纯摄影师或文学家,我的事业是新闻。摄影更像是诗歌,而不是风景或人物绘画,有句话这样讲‘诗歌没有至正的释义’,不同的人抱着不同的心态,甚至能从同一首诗里引发截然相反的意义。一张照片等于一口深井,小而深。虽然有时诗人本人也未必说得清诗的意思,但作者毕竟是最了解自己作品的人,而新闻最恨误解,我有时仍会看到使人迷惑,而不是使人明晰事理的劣质的图文报道,我要亲自把我的照片说清楚,我的照片照得是那么生动而深刻,决不允许什么人趁虚而入,误会它,不允许它被向错误的、有害的方向解读,那样太对不起我的照片了。在我体悟到我有着一颗摄影之心的时刻,我决定不去学它,相反,我看到了我的其他技能是多么愚笨,犹如高山下的沼泽。别人根本明白不了我的痛苦和不甘,我也对他们表述不清,索性发一通脾气,我不能这样下去。”
“但想在两方面都有所成就,你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书记好意提醒Lippert。这个孩子心里有无数自己拧出来的疙瘩,书记心里看的很清楚。
“您评价过我的短新闻,说一年一年过去了,文字水平却似曾相识。我至少要把文字水平提高到{yl}吧。我确实在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弄得疲累,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受多少罪是自己选择的,无论如何也要走完。”Lippert嗫嗫,她已满头是汗,口干舌燥。中学{zh1}一个暑假来临前的五月里,落地玻璃上干涸的泥水迹,活动室外花园腾起的{dy}股暑热的蓝烟。阳光太刺眼,热昏头,过去的Lippert用稍凉的手掌拍着脸颊,让发烫的脸凉快些。她说完之后,就一直在看一只奶白的高壁柜上的漆成饱满的深蓝色的电扇,系着电扇护罩的是同样色彩饱满的,漆成深蓝色的铁丝,铁丝拧成规整的螺丝转儿,深蓝与乳白的对比十分显著,因此吸引了她那时急需抓住点什么的视线。
“又一个星期被咱们消磨掉,没人愿接受我们的采访,自从搬来这里我们还一份报纸没出呢,我们可是喊出要出日刊的口号呀,眼看变双周刊,以后就会变月刊、季刊、年刊,颓势几乎是一定的,然后就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夜晚,蔫耷耷地死掉啦。我们的{dy}份事业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终结啦。”穆仙卡做出惆怅的表情,但看来她对这样的窘境习以为常,嘴上照常大嚼水果馅饼。“领导人,您一定已经想出解决方法了对不对。”再不出刊赚钱我可就没钱买零食,穆仙卡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别人都在发愁有钱没配给券,我倒好,配给券有的是,反而没钱。我更不能拿配给券卖钱,那些配给券我要一张不剩地用掉,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赚钱。
“哼,”不管有事没事,Lippert都经常在说话前使劲皱起鼻子哼一声,仿佛她对现状抱着无穷无尽的怨恨似的。“烂到这份上还想什么法子,我看呀,停刊最省钱,停了算了。”
“您又开玩笑了‘领导人’,您一定有个新计划在脑子里盘旋,快说嘛。”穆仙卡撒娇地要求,挥手掸去掉到报纸间的馅饼渣子。
如果够得着,Lippert想伸手刮刮穆仙卡圆圆的鼻头,她们两个都是个子不高、手脚不长的姑娘,各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互相伸直胳膊碰不到手指尖。Lippert对她的同事做了个刮鼻子的手势。“让我拼命挣钱干嘛?养活你这个败家子?感觉我是个倒霉的丈夫,家里有个爱花钱的妻子,天天发愁赚的钱满足不了她。”
“我可对您一如既往地忠心,是和您同奋斗、同打拼的好同志。”圆脸、圆鼻头、圆眼睛、短发弯而厚的穆仙卡用圆鼓鼓的手捧着咬破了之后,糖浆快要流出来的馅饼。她的嘴同她爱吃的甜食一样甜。由于嗜吃甜食,她不可避免地有些发胖,但没胖到身材走形的程度,多余的脂肪将皮肤细纹撑平,使她的脸庞焕发珍珠般的光泽。她的开领薄毛衫贴在丰满的躯干上,毛衫没有扣一只扣子,里面贴身穿的是草绿色的衬衫,衬衫的扣子与扣子间被她的胸脯撑开来一条小缝,形似两头窄中间宽的柳叶。“您吃块酥糖,把您的新计划细细道来。”
“你上学时人际关系课是不是不及格?”Lippert下眼睑以下有两团黑云。
“您什么意思?”穆仙卡左手支着耳侧,故作不明所以,右手习惯性地就把芝麻酥糖塞进了嘴。
“连贿赂都不会贿赂!明知道我不爱吃甜食,却请我吃糖,哪怕芝麻酥糖说不上太甜……送给我个原厂蔡司镜头我听着多欢心,算啦,把你卖了都不值镜头钱,送我块xx麂皮擦镜布也好。”
“没关系呀,您说话的内容让我听着高兴就行,至于语气,我不和一对同事说话就黑脸的人一般见识。有些人出门找不到人可以采访,窝了一肚子火,只有到{wy}一个她能使唤得动的人这里发泄嘛。”穆仙卡满面红光,气定神闲地与Lippert斗嘴,酥糖一颗接一颗地进了她的肚子。
“哼,哼,我什么也不说,我们让数字说话:上个月我们的房租每月三十卢布,水电瓦斯费十卢布,印刷费和油墨费六卢布零二十九戈比,交通费、邮票费等杂项两卢布四十戈比——这些数字在有的人面前黯然失色,这个人,这个没过过苦日子的城里人,她上个月花掉三十一卢布零一个戈比,买吃的。”
“您刚才好像说我们早晚关张大吉,那就让穆仙卡帮您这个小忙吧。与其慢慢被拖死,不如由我来向您迅速、明了地展示——您的未来必将失败……哦哦!”白光划过,一只便签纸揉成的纸团儿不偏不斜,击中这面上生光的圆脸姑娘的额头正中。
纸团的来源,除了穆仙卡对面的记者不会有第二种可能。在穆仙卡抬头愣神之时,Lippert手下不停工,第二个纸团已具备雏形,编辑部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废纸。“你吃一块糖,我看在眼里就像吃掉我一块肉,流的是我的血!”
“再好不过!”穆仙卡笑眯眯地回视Lippert,露出锻炼得很好的牙口。“您不是说过您想变瘦一点,我就发发善心,吃掉您几块肉。我为您做出多大的牺牲,我变漂亮的愿望和您一样强烈!”她们俩身高、身材都差不多,都有着直上直下的腰线,只不过穆仙卡的胖更“虚软”些,走起路来臀部往下沉;Lippert是身材很结实、手脚腕的部位几乎不收细的样子,这是因为她们一个坐办公室,一个天天在外奔波吧。
第二枚纸团出手。叼着酥糖的穆仙卡一缩身子,臀下的椅子因她丰满身躯的突然下坐而发出一声xx。纸团擦着她厚如毛毯的棕发飞过去。“世界上只有我能躲过您的纸团攻击,干脆,我们做报纸做不下去的话,就去报名当狙击手。我听说好多狙击手都是年轻姑娘,两人一组,一个开枪一个瞭望,您是{wn}的领导人,我是您心爱的姑娘,我们两个正合适,在一场正义的战争中死在一起,好像旧式浪漫小说的情节哇,去吧去吧。”
“你愿意去就你自己去,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打算,我当然想上前线,但除了记者什么也不干,我在前线的身份是记者,不当士兵。哼,{yl}记者上火线,二流记者留守接近地,三流记者被疏散;你的领导人要是发不出一篇有轰动效应的新闻,就没有跟着大报社上前线中的前线的机会。”
“您一定要上主力xx的前线,我以放弃在后方天天有甜食吃的代价支持您,无论您到多危险的地方,我也会跟着您,所以您必须要成功。”不要发笑,穆仙卡“放弃甜食”的许诺很严肃。如果换做Lippert以“放弃新闻事业支持您”的许诺,您{jd1}不会发笑,只会为一个人能放弃自己{zd0}的爱好去支持另一个人的梦想的崇高之举感到很悲壮和敬重,品味甜食的重要性对于穆仙卡,xx如同新闻对于Lippert,为什么人们听到后者时表情会变得凝重,听到前者时会发笑?这不公平嘛。
“哼……‘您必须要成功’,这用得着你说。”Lippert左手托腮,右手转笔。她闭着嘴磨牙,看上去如同也在嚼一块糖。
穆仙卡起身,走向胶木板上钉着的大幅市区地图,拔掉标示国家印钞厂和其它几个机关的红色包塑图钉,意为采访它们没戏了,不要再考虑它们了。地图上已有众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个钉子扎出的小洞代表一次失败,她们的阵地所剩不多。拔下来的彩色钉子在她手心里掂着,她拿起地图旁的电话架子上被翻得卷了角的公共通讯录,倚在架子边单手翻动一指厚的电话簿。“让我翻翻还有哪儿值得下手……最近我们将寄信的重点放在经济单位,印钞厂、国家银行总行、外币兑换局,这一拨信全部被拒,看来手里钱多的单位警惕性果真高。我就觉得这样不……”
“我说过,当时我就不看好这些地方,我失策啦,啊啊,没那么严重,我是在观察,观察生活百态而已。”Lippert挤了挤脸颊的两块结实的肌肉,“现在是十一月十九号,又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果我们不能赶上今年年底的{dy}波反击战,会亏死的。”今天她站在红色大街与加里宁大街交错的十字路口处,站了半天,不想承认自己无事可做,满肚子火气地回到兼具编辑部、印刷厂和住宅功能的租住公寓。她都看到的是什么啊,各种无足轻重,即使对于一份没名气的地方性报刊来说也不值得花笔墨描写的芝麻小事。风拌着湿润的雪花,像面粉厂里自动抛洒面粉的漏斗,从早刮到晚不停息,能见度出不了十几米,这种天气里连小商贩都不上街。架在半空的暖气管和自来水管嗤嗤喷气,一块石棉布半脱落不脱落地飘动,靠一点儿基根部与管子相连,石棉布上破了个大洞。在乌拉尔山以东,走水的管线都不能埋在地下,否则要冻裂。在这个十字路口,有两个身穿风雨衣,戴脏兮兮、边缘开线的灰围巾的交通xx负责路口的通行秩序,一老一少,不时揪起脏围巾抹一把鼻涕。隔着半条街,Lippert仍能看见老的那个下巴上不整齐的八字胡,和年轻的那个脸上丛生的青春痘。尽管他们年龄的差距足够让我们再来一次十月革命了,但他俩的精神面貌如出一辙,活像两只生育过多的碎嘴子老母鸡,为他们的鸡仔——行人和汽车——耗尽精力。
说起来简单,路上自己会动的物体只有二,一类是行人,一类是汽车。可行人有不同类别的行人,汽车有不同类别的汽车。有的人守规矩,头脑清醒,对自己前往目的地的路线了然于胸,很遗憾,这样的人在这个时期的这个城市里实在太稀有,涌入的外乡人大大超过本地人的数量。那两只像老母鸡一样自己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的交警必须同时应付四面同时涌来的,眼神茫然,行动笨拙,站在街角堵了路的疏散来的人、异乡人,以及不守规矩的外国人,有些外国人明明懂俄语,xx要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来戏弄人。那个老xx刚絮絮叨叨地提醒完一个可能是扒火车来的,{dy}次进城兴奋过度的鄂木斯克州南方山区农民他的筐子破了个洞,一路往外撒干蘑菇。这个农民身穿城里人早在二十年前便不怎么再穿的双排扣长西装,这种长西装即使在城里也只在颁奖典礼、观赏歌剧、听音乐会之类一年没几次的最庄重的场合穿着,所用的面料必然要选能买得起的{zgd}的,搭配的礼帽、夹鼻眼镜、硬柄眼镜、怀表、手帕和高帮皮鞋等配饰也自有一套讲究,而他这身西装的面料是低档竖条纹布,左胳膊肘打过补丁,尽管打得极其小心,可依然能看出打过补丁,还穿了一双落满尘土的狗头皮鞋和蓝不蓝、绿不绿的袜子。这位褐皮肤的乡下来的朋友想必在想象中描摹了这样一幅图景:城里人无时无刻不衣着考究,穿大礼服,哪怕在上工的时候,哦,经过二十年的平等化普及和建设,即使在连火车也不通的偏僻的小村子,城市给人的印象也不应该是旧日绅士淑女的乐园,那么,这个头发花白,下巴上乱七八糟地滋出浓密的短髭的五旬老农要表达的大概是他把来到苏联第三大城市当做生活里一件隆重的大事,如同结婚,如同嫁女。
接着,老母鸡似的交通xx赶着去料理站在人行道上,携带七八只做工考究的,在四角包金属的皮箱的知识分子家庭,他们像一座小山般挡了道。这家人的一家之主是个脸色苍白的谢顶男子,圆眼镜总是歪到一侧,对谁都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知有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总之比实际年纪显得老。他的妻子也是一副病容憔悴的模样,毛皮大衣外边还披一件男式大衣,手里握个包绒布的暖手炉,握得是死紧,倚在箱子堆旁连连叹气。
“行行好吧同志,您都在这里站十分钟了,不要引起交通堵塞啊。”
“唔唔,对不起,我们的确挡了路,我、我想请教一下,‘诚实’宾馆怎,怎么走?我刚下火车,不知该……出了火车站既雇不到空闲的车夫也雇不到空的出租车。”男人使劲抓头发已经没多少的头顶,弯下头和宽厚的背部。他和年长的交警都有驼背的习惯,此刻简直在比谁的背驼得更厉害些。
“‘诚实’宾馆?它就在您身后隔一条街啊同志,你们走过头了!”
“哦不,我已经两天没阖眼,我一坐火车就xx、头晕、想吐,我晕火车,吃抗晕药一点儿都不管事,坐这么久的火车简直是变相杀死我一回。再也拖不动这些箱子了,我一步也走不动了,xx同志,帮我们叫个小工来成不成。”那个一脸病容的女人惊呼,以手抚额,做出要晕倒的动作。她的丈夫吓得脸色又白了一层,用眼神示意她别大肆抱怨。
“请您自己想办法,自己想办法,夫人,我可脱不开身帮您找人,您看看这路口多么繁忙。无论如何您不能在这里挡别人的路,快点把您的劳什子皮箱弄走!”
“您这是强人所难!”女人将烦躁xx表露在脸上,脚下没挪动半步。
“你消消火,别和交警同志吵。”她的丈夫捏上她的胳膊,低声敦促道。“走吧,不远。”
“您两位请听我说,不是不想帮忙,可您看我哪走得开。您要气不过投诉我,我顶多接一份投诉,我要是送您去宾馆,撇下路口不管,回来我得接十份投诉还多。”
“其实都怪你,谁叫你把书都装来了,这箱,这箱,还有这箱,全是书,枯燥的专业书,你的破烂!”女人用一种捏嗓子捏出来的尖细声音喊,用手对其中好几个箱子指指点点。“出发前我就说,带什么书呀,书是死重,用两倍的劲儿提一倍的量,不如烧掉。”
“我的夫人,我的月亮啊,你闭嘴吧。”她的丈夫的眉头拧成两疙瘩深深的结,左右为难。“你怎么能说出让我把书烧掉这种话呢,你自己带了那么多衣服和配饰,我要不要说把你的衣服都烧了?你还不得用你那保养良好的长指甲刮花我这张老脸哟。”
嘀嘀,嘀嘀嘀。原来是那位xx在和携带一大堆皮箱的夫妇理论时站在马路上,在纠正别人挡道的时候反倒自己挡了转弯汽车的道。敞篷出租车里坐着一批显然是跑来看热闹多过实际帮助打德国佬的美国人,指间一人夹一根香烟,扒在车门边上张望街景,此时他们绝想不到半个多月会美国也会被卷入到战争中来。
躲在一家卖衣服的商店屋檐下的Lippert啐了一口,有节奏地踏着脚下松掉一枚螺栓的下水井盖,井盖上烙的编号“602”正好等于她的生日6月2号。无聊的、烦躁的、浪费时间的、消磨人意志的破烂小事,她看到的来来往往的人,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灰尘做着随机运动,随时像要撞到一起。在似乎无法消散的阴云下,人群像嗡嗡的蚊蚋,这不是她,一个有雄心壮志的要做未来世界知名记者的……的目前还年轻的无名小报记者应该呆的地方。“偌大的城市,每天发生这么多事件,就找不到一条合你心意的新闻?”Lippert心中自问。“可你瞧瞧这些滑稽又笨手笨脚的人,我打心眼里不想与他们打交道,有什么报道的价值?白白浪费我的版面。我必须抢到最令人震惊的,最特别的,让凡俗之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新鲜事,我要结交最出色、远看上去就像一块刺眼的发光体的神奇的人。”
一辆破旧的蓝灰色小卡车开到斜对面的“红帆”旅行社门前停下。车上跳下两个工人,楼里出来迎接他们的一个干部,工人搭起梯子,开始叮叮咣咣拆卸旅行社的招牌,干部在下面背手监督着。看他们背的电工包,大概是要修理招牌上哪个不亮的灯泡。
不一会儿,陆续有旅行社的员工出门来闲看修理招牌。旅行是和平时期明亮的夏天里,人们用于消遣的玩意儿,现在不仅是旅游淡季,而且重要的是无人有旅游的心情,旅行社自然没生意好做,员工闲得发慌。
Lippert·Tan直直地盯着路口的人流车流,盯着街对面公寓阳台上晾的衣服和毛巾,衣物一件挨一件,男式和女式的各有许多件,说明房间里住了许多人,逃难的一大家子挤在一套房里。对面楼上阳台门被拉开,撩起帘子,走出一位与她年纪相差无几的姑娘,似乎是受不了房里的拥挤出来透气,阳台上的姑娘穿米色毛衫,心脏的部位缀着一朵银线绣的茶花,眉宇间凝结着快忍耐不住的神情和淡淡的哀愁,趴在阳台上看街景,似乎看到了也在抬头看她的Lippert。“你好呀,”姑娘用眼神说,“我一眼就注意到人群中的你了,晒得这么黑,刚从埃及度假回来?”
“无稽之谈,我皮肤黑是天生的,我这辈子去的最南边是阿卢什塔。”
“噢,阿卢什塔,那儿的海滨浴场是黑海北岸最棒的,游完泳,把海钓的战利品交给食堂去处理,再泡个石膏泉,泡完之后海鲜也处理干净了,晚上再出去进行沙滩烧烤。南方多好啊!同样是打仗,若在阳光、浴场和欢唱着的棕榈树之间打仗,好像都能快活一点!怎么,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都是你们害的。你们逃,逃,逃,我要去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却没机会。”
Lippert眯起她的紫罗兰色眸子,眼中的波光昭示此刻她的心神颇不平静。她的长相相当独特,达到令人只看一眼便会一辈子记得的程度,穆仙卡说她长得像——一张照片底片!一般人是头发颜色比皮肤颜色深,她则是紧实的蜜色皮肤加上淡黄接近无色的蓬松短发,如果这些还不够印象深刻,她淡白睫毛下的紫罗兰色眼睛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奇幻搭配。她头发、皮肤和双眼的色彩都像被热带的阳光滤过一遍似的。她长得与“好看”搭不上边,身材像一枚小炮弹,五官一个一个单拿下来看,尚算正常,不漂亮也不丑,然而拼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怪。除了俊男靓女和丑八怪,另有一种人同样容易被记住——长相奇特的人,他们的长相往往同内心活动紧密相连,用美或丑形容他们都太单薄了。
“您这么渴望打仗,可以报名加入红军嘛,受难者,报名参军的人数永远不嫌多。”
“要是那么简单,我还发什么愁,我可不摸枪,你不懂。不明白的,你们这些把不寻常日子当寻常日子过的庸人。像你这样柔弱的姑娘,有幸能躲在安全地方,就好好地避着吧。”
“唔,我觉得您该歇歇。”阳台上那由于休息不好而额头发灰的少女恬静地笑了笑。
“亲爱的妈妈,我想买一套新冬装。”一对母女在Lippert面前驻足,越过她望向橱窗里的衣服。母女俩的打扮如同一大一小两号模样相同的人,穿同样颜色和款式的大衣,戴同样的银项链。橱窗里两个模特模型摆作散步的母女的样子,它们脚下均匀地铺着彩色细沙,纱幔从橱窗顶部垂下来,上面落了一些灰尘,但不算脏得需要清洗。Lippert想着是否要挪个地儿,但此刻她心情不大好,而且她估量了一下,她的个头不会挡住她们的视线,因此她没动窝。
隔着这对母女,她听到“红帆”旅行社那边传出的,两个原先紧紧嵌在一起的构件的当啷一响,牌匾被工人从支架上撬开了,接着传来“拿测电笔测一下这根线”“把这个变压器卸下来”之类的喊话声。
“这都什么时候,还要买新衣服,我这件记者马甲陪伴我快十年……”Lippert心说。这对母女挡住她,使她望不到阳台上用目光与她沟通的少女。
“我的套裙变得实在太短啦,咯吱窝这儿也觉得有点紧。”小女孩提了提不到大腿一半处的呢子裙摆,装出一个每季都要添新衣服的时尚人的老成口气评论身上的这件套裙。“玛柳霞要告诉您,今年长高了两寸,再不换一件新的,我就得把连衣裙当上衣穿。”见她的母亲的脸色不像已拿定主意,她补充说:“我们可以买一件大的,先当风衣,再当套裙,{zh1}当上衣穿,穿它好几年。我就喜欢橱窗里这款,不过橱窗里这个是梅红色的,我喜欢海军蓝色的呢子,配金闪闪的大扣子,我的好妈妈,进去看一下吧,说不定还没卖得呢。”女孩抱着母亲的腰,把妇人往时装店里拉,她母亲拗不过,半推半就地由女儿拉进店。
“麻烦让一下,小男孩,谢谢你呀。”那妇人把头戴军绿色渔夫帽的Lippert当成了小男孩。Lippert一声不吭地向左让了一步,陌生人的误会不值得争辩。
“那个女人怎么会把你错当成男孩?”“你没走啊。”挡住视野的母女进店去了,Lippert发现楼上的少女依然在饶有兴味地观察她。“多明显,你是个有意思的可爱的女孩嘛,居然有人眼神差到这个程度。”
“言过了……我既没有意思,更不可爱,觉得我有意思的家伙只有穆仙卡那一个吧。从她之外的人口中听到有意思、可爱之类的评价,我只会觉得反感,我最讨厌娇滴滴的所谓可爱女孩。我希望外人给我的评价是‘强大’。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如果你以后不通过我而知道了我的名字,就说明我获得了成功。”
“哈,你的好胜心不是一般的强。”像个小学生,“我觉得您的确是有天赋的人,只是您尚没学会如何顺应您的天赋而为。”
“我对此没有兴趣,我不想和你说下去。”Lippert决定结束对话,换上她在街上行走时的冷漠的脸,拉低渔夫帽的帽檐,转身离去。不知怎地今天路上的人绝大多数与她相向而行,下班时间,一波接一波的人流迎面而来,与她同向的人几乎没有,她不断与迎面来的人侧肩通过,轻微相撞,勉强地同大多数逆向向前,搞得她心情双倍地烦躁。还有人边走路边狠命抽烟,烟灰弹到她的外衣上。
“您和我说话,不就没气好生,我是嘴巴和糖一样甜的穆仙卡,总能讨到您的欢心,领导人大人。”穆仙卡在市区地图前一只脚卡在另一只脚后,转了一圈。“契诃夫怎么形容这些讨人厌的小市民来着,‘他们到市场上去买食品,白天吃喝,晚上睡觉,拥挤不堪,说废话,退化,酗酒,伪善,撒谎’——是《第六病室》中说的吗?”
穆仙卡的话令Lippert很受听,如同给奓毛的动物理顺毛,她接下去。“不不不,我记得是《醋栗》中的。‘他们的门房背后都应该站上一个人,手里拿着小锤子,经常这么——敲它一下子’!”她比划着,解气地咬牙一笑,似乎不是笑,而是纯粹的咬牙泄愤的动作。“提醒他们,在远离他们的地方还有成千上万不幸的人——
喔对了,我这几天在城里乱转不是一无所获。”黑皮肤姑娘想起她的正事,有些忙乱地从记者马甲某个口袋里摸出记事本,最近一页上有一副简陋的、由几道墨水笔画的线构成的市区地图。“我终于找到第303设计局的位置了!”
“您真是天才啊‘领导人’!”穆仙卡一蹦,蹦到Lippert的办公桌对面。“快给我看看。”
“经过我的观察和分析,它在这里,距我们的‘1905年革命’大街相隔两条横着的大街,一个区。”Lippert用笔尖指向图上北方的一个黑疙瘩,“森林的南缘,Stasova街777号。”再往北的广大区域,她用疏朗的钢笔斜线表示森林,那个大黑疙瘩点在大片斜线与南边纵横的街道的交界线一带。
“一块好肉,您打算如何吃到它?如何摘到这片金羊毛呢?”穆仙卡一扭屁股,半坐上桌角,从草编的小椭圆杂货框里捡出一颗便宜的牛奶硬糖剥了吃。她小心地剥糖纸,为的是将糖纸压平后收集起来做粘贴画。在她桌上这样的装零食小筐不止一只,草编的缝里嵌着糖渣子,日久天长,被糖渍的地方的颜色都变得乌糟糟。
“我会亲自把信送到他们鼻子底下,然后我不走远,主动让他们找到我。一次不行我就天天去送信,总有{yt}他们能注意到我。”
“这么自信,您不怕重演在国家印钞厂的惊险一幕?子弹贴着您的头皮唰唰飞。”穆仙卡把手伸平,在Lippert头上作子弹低飞的样子。“呜儿——呜儿——”
“我被他们的人抓住不会有事,那样更好,我就想见他们的头头Mattrovich。我想会会他,别的什么也不想,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引起我的兴趣,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斯大林同志以外,最令我激动的人就是Mattrovich同志——我可以向斯大林同志保证。”Lippert拍胸道。
别逗啦。“可您连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都不清楚。”
黑皮肤姑娘短促地一怔,随即勾起手指挠嘴角的一块死皮。“我猜没准是造飞机吧……其实到底做什么不重要,我感兴趣的是这个人。啊,五年前的暑假我在莫斯科大学远远地见过他,当时我去欢送一个毕业的朋友,所以偶遇了Mattrovich同志,当然他肯定不记得我,我一看见他就全身发抖!想再想起来还真是……”Lippert双臂交叉抱住肩,回想她看到他的时刻,她感到身体里存留着当时的发抖的感觉,随着她的回忆渐入当时的境地而耸动起来。“真是呀,还真是难忘的记忆,倒抽冷气,血液逆流,心瓣儿抽筋,骨头缝里吱吱发酸发凉,过后好几天走不动路!他像在学生中间发光,大家的眼睛都像被胶粘在他脸上似的,太xx了,上帝啊,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xx的造物!”在那之后,她习惯将特别具有才华和魅力的人形容为发光体。
原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哈哈。穆仙卡心里有个小人儿折个了筋斗。
穆仙卡发出一声响亮的,像是突然顿悟的窃笑。窃笑这个发笑的方式一般与偷偷摸摸联系在一起,可她忍不住要发出响亮的喷气声,而且丝毫不掩嘴,以得意的大笑的音量发出的确属于窃笑的笑声。“您不会是对Galai·Millennium一见钟情吧?”
“不要把你脑子里的低级思想套用到我身上!”Lippert一口气捏了一把纸团,“这是嗅觉敏锐的记者发现一个大有文章可做的伟大的人时的激动,不仅仅是记者,任何一个人亲眼见到这样动人的人都会战栗,你不懂。”她向穆仙卡接连投出纸团,“居然把这种崇高的互动情绪庸俗地解释成什么恶俗的男女一见钟情,你这个满脑子低级思想的大俗人。你在动什么心思啊,Matthew同志的年纪能做你爸爸了。”
“什、什么?!”
穆仙卡不知道Matthew同志的年纪?我以为她应该知道,就没告诉过她,好像的确如此,Lippert回想。看这姑娘难得发自内心地受惊一次,脸色都变了,挺好玩的。
好一阵儿,穆仙卡脸上凝固如蜡塑的惊愕表情才慢慢融化。“Galai·Millennium有那么老?我以为……呃我需要揉揉我的脸,”她一字一咬牙地慢慢嘶声说,举起麻木的双手,推了推脸颊虬结起来的两嘟噜肉。“惊得我脸都麻了。他的长相也太有欺骗性了吧,我以为他刚到三十岁,你说的是真的吗Lika!”说刚到三十岁都是往多里面说,她心里说的是“连三十岁都不到”。她很少叫Lippert的爱称Lika,除非她确实震惊了。
“对呀,难道你不知道?”Lippert装出很怀疑对面姑娘的常识的口气问。
“从报纸登的照片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白头发了吧,可他的头发是灰白色的,有白头发也看不出。”穆仙卡嘀咕。她捻起自己头顶一束每根都很粗的深色发丝,一松手,发丝顷刻像死了的动物般倒回它的左邻右舍间不再动弹。“看看我发质恶劣的头发,只能做一个发型,就是它生来的发型,无论怎么搞,不出几分钟头发就会恢复原状,只能留短发,又厚、又沉重、又死板,顶在头上像个老处女,我多想有一头细细软软的秀发呀,像丝绸一样美。。”
“至少你这家伙的头发还是直发,直发无论何时都不讨人厌,我的麻烦比你多几百倍!卷发吧,要是卷得好看,如同理发店烫的那种有规律的卷儿倒够时髦,可我这不争气的头发,不知控制头发生长的那部分大脑出了什么差错,我真想把它揪出来抽打一顿。给我的头发胡乱打卷儿,该卷的地方不卷,不该卷的地方瞎卷,拧着卷,横着卷,朝天卷,左右两边还不对称,显得我脑袋都变了形,一边鼓一边瘪。”Lippert左耳一侧的头发,在太阳穴以上的部分向头皮弯,过了太阳穴的位置,受某种未知的力量驱使,她的一大股头发,从耳尖到脖根的一大溜——约占左侧脑头发的半数——转向一个发了疯的角度,不向前,不向后,不向头皮里侧,它居然开始沿着与头皮垂直的方向向外侧生长,活像一只呼扇呼扇的猪耳朵,而她太阳穴以上的部分,由于头发贴头皮贴太紧,则显得脑袋缺了一角。谈到不听话的头发,这对平时爱斗嘴,谁也不服输的两个姑娘有了共同语言,都有一肚子苦水急着倒。“我已经放弃了,打理不好的,拿帽子盖住了事。”
“唉,别提头发啦。老天爷造人时分配的就是不公平,越是漂亮的人,他的一切就越漂亮,眼睛,鼻子,嘴唇,头发,头脑转得快,哪儿怎么看都好看,再看我呀,鼻子塌,个子矮,两只眼睛分得不够开,头发颜色不够妙,发质还不好。至于脑子,我都不想再说什么啦。假如您的运气好到能当面采访Matthew同志,您会照相的吧,让我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