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小说 从初中看到高中 很多遍却不厌倦 仅以此文来送給所有毕业生 纪念我们曾经非常美好的青春岁月。 1 这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事。那时候我正上高一,每天都盼望着来一场海啸冲垮我所在的这个学校,可一直盼到高三,都没能如愿。 不要以为我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是个坏学生。我不是。我是再听话不过的好学生,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背着合乎规格的书包,上课从不做小动作,从不交头接耳,下课也从不出去疯跑,从不结交社会闲杂人等,捡到钱如数上交,最重要的是,考试从来不掉出前五名。我像一只正常的文蛤一样生活着,用壳仔仔细细地把自己包起来,而且,每天都把壳擦得亮亮的,十分体面。 可我仍然盼望着有一场海啸。我已经想好了应对措施:把课本全部扔掉,把书桌绑在一起连成木排,然后我就坐在这样的木排上,在无边无际的浊浪之中漂啊漂啊……我在课桌里塞了一条旧红领巾,一根跳绳和一些饼干———旧红领巾用来呼救,跳绳用来绑课桌,饼干则是救命的干粮。 我每天都关注天气和海浪预报,期盼南黄海海啸的来临。听老人说从前有过,海水曾经淹没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一片沙地,我们井里的水至今还是咸的。我的父亲小时候没有盐吃,就去挖一块泥土浸在水里,水晒干滤去泥土之后,留下来的就是盐的结晶体。这种劳动叫做“挖咸泥”,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变成一个旅游项目。可是如今沙地越长越宽,伸到长长的大陆架上去,我的学校离大海越来越远,就算海啸真的来了,可能也够不到了。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次,我的梦想差一点就实现了。
2
高一下半学期,六月初的时候,我忽然发起了烧。校医室看不出个究竟,就把我送到人民医院去。化验这个化验那个,什么都很正常,就是体温降不下来。我于是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把齐耳的、柔软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端端正正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挂水。我的家在几十里以外的地方,那时还没有装电话,所以父母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老师和护士交待了几句话也走了。 挂完水,天就已经黑了,我很快走回了学校,晚上还要上夜自修,作业很多。 教室在三楼。我大概去得早了,教室里就我一个人,楼下和旁边的教室也都黑着灯。我拿出作业本做了几道习题,在数学的泥淖中苦苦挣扎,直到听到钟楼的钟声响了七下。学校规定夜自修六点半算迟到,可如今整个教室,不,整幢教学楼都只有我一个。我努力回想今天是不是出过什么通知,比如包场看电影,或上街做义务劳动什么的,但我是傍晚去的医院,从离开到回来不过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而已。 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这倒很像我经常设想的场景:茫茫汪洋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漂浮在那里。无望的、{yj}的漂浮。 我决定回一趟宿舍。当我把文具收入课桌的时候,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那个人我们私底下叫他“跳海蛙”,因为他手长脚长,两块眼镜片很大,像南黄海边的一种两栖动物。他的学号比我稍稍靠前,考试时经常就坐我的前面,因为高大,可以挡住老师的视线,于是我偶尔也得以和别的同学传一两张小纸条。可是他交卷一般都很快,我们才做到一大半的时候,他就已经交卷了,所以我们的小纸条也往往不能很如意地传递。他答卷快,除了语文之外大部分成绩都在我之上。我有伤脑筋的题目,也会用笔去捅他的后背或用脚去蹬他的椅子,他大多数只做不知,实在烦了,就草草写个答案过来,或把卷子放在桌子边上让我像逛菜市场一般地挑选答案,但仍然总是不等我看完就交了卷。 除了考试的时候,平时我们很少走到两米之内,除非我当值日班长的时候,他会跑过来跟我解释为什么会迟到,让我高抬贵手,不要记他的名字。他迟到的原因往往只有一个:不好意思,我又睡过头了。他都懒得去想一个别的高级一点的理由。贿赂的手段也往往不甚高明,连冷饮都不知道买,只说:下次你迟到的时候,我也不记你的名字就是了。 可我自然不会给他报恩的机会:我从来不迟到。 在我们这样一个风气严谨的学校里,男女学生走出教室就是陌路,从来不会打招呼,也不会微笑。我以一只文蛤的心态去考虑事情,也觉得这很平常。作为一只软体动物,一定要把自己保护得很周全才好,互相磕磕碰碰的,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当那个对我而言还很陌生的男生大踏步闯进教室,直接向我冲过来,很用力地挽起我的胳膊的时候,我惊得大叫起来。 他不管我的反应,只管拖着我往门边跑,我一边反抗,一边大声说:“干什么?你放开手!”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我忽然站立不稳,直往后摔去。他赶紧拉住我,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我身上。我们俩扶着讲台蹲在一起,看着讲台上的一只花盆慢慢滑到地上,摔得粉碎;看着头顶的日光灯如秋千般晃荡,看着桌椅长脚一般地来回移动,再看着课桌上的书一本一本掉落到地上。 “是地震!”我说。 他一笑:“你反应还不算太慢。” 忽然“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了下来,正好砸在他头上,砸得他一头一脸的白粉,原来是个黑板擦。 我“哈”地笑出声来。这时候人其实很紧张,但是见到一个平常正正经经的人忽然一头一脸的白粉,总是很好笑的。我们俩慢慢爬到讲台下的空档里,他取下眼镜,拍打着头上的粉笔灰,我有种冲动要帮他一起拍,但终于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地震渐渐减轻了,我几乎感到有点遗憾———地震的时间太短了。这样的地震不可能使房屋坍塌,更不可能引起海啸。日光灯的反应比我慢得多,它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地灭掉了。四周忽然很寂静。我们面对面坐在讲台底下,膝盖都差不多能碰到对方的,也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终于我说:“好像不震了。”他说:“嗯,好像是不震了。” 然后我们慢慢从讲台底下爬出去。学校亡羊补牢地把所有的电源都切断了,我们摸索着往外走。他说:“小心还有余震。”我说:“余震怕什么?又不会有海啸。”他显然很奇怪:“海啸?为什么要提到海啸?”我说:“海啸就是海啸,有什么好奇怪的。”“嗵”的一声,脚踢到什么东西,怪疼的。我一摸,是张课桌,开口便骂:“堵着门干什么,想逃跑?”我听到有人在我旁边用鼻子出气,一般人抿嘴笑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我一边用力推开课桌一边叫他帮忙,他说:“没关系,我们可以等课桌先逃跑以后再逃的。”嘴上说着,却还是走过来,推开了两张桌子,但课桌全挤在门口,推起来可能会费一番功夫。他于是跳上课桌,腾腾腾几步,就跑到门外去了。 我大急:“喂喂,你怎么跑了?”他在门外说:“快点出来,不然就来不及了。”“可是……”我说,“我穿着裙子呢。”他显然大是不耐烦:“拜托,这么黑,谁看得见?放心啦,我没带红外线夜视仪。要不然,你就从桌肚底下钻也可以。” 我觉得他不尊重女生,有点生气,就爬上了桌子,翻山越岭一般爬出教室,赌气不理他伸过来的手,直接往楼梯口跑。可是楼梯道相当的黑,我扶住墙,伸出脚尖慢慢往前探。后面忽然有人扶住我的胳膊(他显然是很小心地不碰到我的手)很快地往下走,嘴里一边说着:“从现在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好,现在往前走,拐弯,往下走有十一级阶梯,一、二……十、十一,到了,走快一点,别担心,摔不着,我拉着你呢。再往下走,十一级,走快一点!你们女生真是麻烦,你这小脚老太一样的,余震来了就被你害死了。来,再十一级……” 四十四级台阶,一共四十四级台阶,我到死都会记住。我被他拉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道里飞奔,我一直以为自己轻而且瘦的身子像薄薄的纸片,却不知道这张纸片还可以折成纸飞机的,只是需要一双手。十五岁的我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我需要一双手。走完四十四级台阶,我们踏上了平地。我忽然仰头看了看夜空,没有灯光的校园里,星星显得格外明亮了一些。 我从那双手中抽出胳膊,说:“现在怎么办?去哪里?” “去操场跟大xx集合啊。”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操场上还有个大xx,“原来他们都在操场上啊。那刚刚你也在操场吗?” 他一边往操场方向走一边说:“嗯。” 他步子大,我走一步跑一步地跟着,一边还在絮叨:“那你不在操场上躲地震,为什么要到教室来找我呢?那么危险。”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是今天的值日班长啊,说好了今天晚上六点半在操场集合的,有人迟到了,我当然要把‘鬼子’找出来啦。” “哦。”我有点失望。 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仿佛听见我的心声似的反问我:“不然你认为我为什么来找你呢?” 我狼狈不堪,感谢模糊的星光遮挡住我的表情,只一秒钟我就恢复常态,拙劣地笑着说:“看在我饶过你多次的情况下,这次你{zh0}也不要记我迟到啦” 他又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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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的余震始终没有来。操场上几百号人默默地坐着,像一群渴望雨水的青蛙望着夜空。 之后,跳海蛙就再没来求过我在班级日志上放他一马,虽然他仍是迟到。我有心要记他一次以示公平和公正,一旦落笔,却每每记起地震当夜的44级台阶。而且,每次上楼梯的时候,总要将台阶挨个数一遍,心里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来不知道。真的,人们看不见的,总是他们每日所见的东西。 日子仍在流逝,校服在身上渐渐热得穿不住,暑假转眼就要来临了。期末大考,我没有再递条子,也没有用笔去捅前面那人的背。我忽然认为他是不喜欢人家xx的,虽然我本人对xx一直没什么恶感。可那次他也破天荒地没有早交卷,我一厢情愿地把这当成一种期待。答完题目,我就咬着笔尖看前面的背影。夏天来临之后,他有些清瘦了,白T恤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两片后肩胛骨帅气地凸着,腰杆挺得笔直。他头发剃的有些短,露出白白的耳根,耳垂那部分如果映着光看的话,会有透明的感觉。在夏日海风整日的吹拂下,他仍是班上难得的白男孩。我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头像,忽然又觉得迷惑:我几乎从来没仔细看过他的正脸,我想不起来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鼻子,我几乎压根儿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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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那届,学校采取了一个残忍的措施:考完试并不直接公布成绩,而是把成绩单及名次直接寄给父母。就算是在吹着海风看夕阳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天地间的那张大网。 造网的工作在考完试后进行。跳海蛙是学习委员,负责收集班上同学的住址和父母的名字。他采取了毫无效率的做法,一个一个地询问并记录,他原可以让同学各自写好了再统一收上来的。 “你的呢?”他的身影挡住我大部分的光线,再递上那张密密麻麻的网一样的表格。 我尽量找到光亮的地方,工工整整地写上“东海镇圩头村”。 他说:“芋头村吗?蛮好玩的。” 我斜眼看着这个白字先生。 白字先生并不理会我的眼白,笑着问:“芋头村在什么地方?” 我看见他的脸在逆光里也闪出光彩来,忍不住想笑,说:“在土豆村的东边。” 白字先生笑得露出了整齐的牙齿,不屈不挠地问:“那土豆村在哪里呢?” 问完,他又和我一起回答:“在芋头村的西边。” 我们俩一起笑起来,他看着我,而我看着别处。有节制的,但是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的笑,在这样一个沉默而残忍的学校中,像午后闷云里的一条闪电,像“啪”地戳破一个气球或踩瘪一个鱼鳔,像豁喇碎裂的玻璃窗,像我渴望了多年的海啸,像一种不可抗拒有找不到元凶的罪行,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5
成绩单比预想的早寄到,那时我正赤着脚在晒场上踩蚕豆荚子。早晨的太阳就已经十分毒辣,把蚕豆荚子蒸得乌漆麻黑,又松又脆。一踩上去,蚕豆粒就跳舞一般地四处乱蹦。我家的小狗财宝就追逐着这些蚕豆粒玩耍,嘴里“呜呜呜”的,它才三个月大,还不会汪汪叫。 我看到父亲拿到成绩单后,很爽快地在上面签了字,就知道这次考得不会差。整个上午我都试图训练小狗财宝站起来走路,但它资质x钝,并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后来我有点恼火,就拎起它的后腿,让它用前腿走路。它可怜地呜呜叫,表示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走了几步。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人站在晒场东头的煤渣路边,皮肤被日头晒的通红,正咧嘴笑。 我想那可能是我今天{wy}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他有着那种十分斯文的长圆脸,临到下巴的时候稍稍尖下去,眉毛和眼睛靠得很近,这使得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点深,鼻子高而且挺,嘴巴挺大,笑得很开,我怀疑有人在他后面也能看见他的嘴巴。身上是一以贯之的白T恤,那种在男孩子中十分流行的廉价而宽大的T恤,他的妈妈应该给他买了好几件。 我呆兮兮地看着他,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来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笑,看着我手里的小狗。我这时才发现我居然倒提着我们家的财宝,可怜的财宝挣扎不脱,索性耷拉着脑袋装死,小鼻头泛着油光。我赶紧把它放在地上,它欢呼了一声,撒开四条小细腿慌不择路地逃跑,拐弯时不小心摔了绞,又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钻进了玉米地。 我们一直看着小狗财宝消失,才一起笑起来。 我看着他的二十八吋大自行车,说:“骑车来的吗?” “是啊,今天真是风和日丽。”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扁着嘴,带着一种玩笑一般的口吻说,“不过芋头村还真难找,我沿路一直问,人家都说没有芋头村这个村,我又问人家土豆村在哪里,我说找到土豆村就找到芋头村了,因为芋头村在土豆村的东边嘛。结果呢,人家当我神经病。” 我脸上笑着,心里却觉得很难过。我知道他从城里骑到这里差不多要30公里,更何况人生地不熟,一定走了不上冤枉路。我看见他裸露的皮肤全部晒成了红色,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很痛,就忽然生气了,说:“不好找嘛,还来干什么,我又没请你来。”说完,转身走进屋里去。 他显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一时愣怔在那里。 父亲一直坐在廊檐下看着我们,这个时候忽然站起来,拍了拍那个男生的肩膀,说:“进屋坐去吧,在这里吃午饭,我去买点酒。”
6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两个行进在去南黄海滩涂的路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戴着宽大的太阳帽,视野十分狭窄,只见到阳光一点一点从草帽的缝隙中漏下,见到我们二人一车很复杂的影子,见到被晒得干裂的土路,以及偶尔掠过的一两堆干的牛粪。稍一转头,我又看见被汗粘在他背上的白T恤。我忽然跳下车来。 他跟着刹了车,一只脚长长地点到地,回过头来,说:“又怎么啦?” 我说:“你戴草帽的样子难看死了。” 他摸了摸头上原本属于我父亲的帽子,显然很苦恼,说:“不是你让我带的嘛?” “你骑自行车的样子也很难看,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还有,你这身皮肤,都像煮熟的虾子一样。”我说。 他摸着自己的脸,更加苦恼了,说:“你要是随身带了调料,倒是可以蘸蘸酱把我吃掉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不如我带你好了。” 他很不相信地看着我:“你?你能带动我?” 我说:“怎么,瞧不起人哪,我前两天还把爷爷家那头猪绑在车后面,骑到市场卖掉了。” 他瞪大眼睛,摸着脖子道:“对不起,我还没长肥呢,让我多活两天吧。” “不行,等不及了,现在就想带你。” 他从车上下来,把车把子让给我,笑着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我接过车把子,说:“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是个可爱的女孩。” “‘可爱’一般是形容那些丑女孩的。” 我听了心里一喜,说:“那‘奇怪’呢?”一边试着跨上车去。 他跟在我后头跑,说:“‘奇怪’,嗯,一般是用来形容既不漂亮又不可爱的女孩。” 我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赶紧扶住车子,说:“看来你还没学会骑车。” 我哼了一声,用力踩动脚踏,骑得飞快。他赶了几步没赶上,就在我后头喊道:“好吧,你先去那里等我,我慢慢走过去。看看有没有好运气可以搭到牛车。” 我一边抿住嘴笑,一边往前骑。二十八吋的车子对我来说有些大,坐在上面高处不胜寒似的。虽然太阳很大,但田野里有些凉风从玉米的间隙中吹过来,带走了脸上的汗意。这时候土路上已经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那些躲完中午毒日的人们,开始了他们下午的劳作。 我在快拐弯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去,看见那个男生正在远处慢慢踱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还东张西望,摸摸路边的野花野草。我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得,又起了回去。 他看见我骑回来,胜利似的咧开了嘴笑。 我在他身边慢慢骑着,说:“先生,二等车要搭吗?” 他说:“我原本是要搭牛车的。” “这车子速度快,价格低,牛车没那么好的。” “可是牛车稳当。” “试试嘛,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面露难色说:“大姐,不是我不给你生意做,实在是没带车钱。” “哎呀,不要钱啦,白坐。” 他笑起来,看了我一阵,说:“那我真上来啦。” 我说:“上来上来,啰里啰嗦的。” 过了两秒钟,车子后面陡地一重,我努力把稳龙头,说:“真看不出来,你那么瘦,却不比我上次带的那头猪轻呢。” 这次他居然没有接茬。我说:“咦?怎么不说话?被我高超的车技惊呆了?” 过了一阵,他说:“我还是{dy}次做女孩子的车呢。” 我笑了笑,在腿上住了力气,一脚一脚往前蹬去。才到拐弯处,我就已经累的说不上话来了。但既然是要做这笔生意的,如果半路把客人撂下,未必不讲诚信。 一拐弯,哪知道迎面真的来了牛车,而且不止一辆,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每一辆牛车都拖着一车子的黄泥,车身宽大,把路填塞得满满的。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公牛,牛角威胁似的前伸,牛鼻子湿湿的,不怀好意地喷着气,碗大的蹄子结结实实地跺着地面,每一步都像踩着了地雷,扑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烟尘。我大叫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便觉得车一轻,车子被拉得立定下来,我自己就跟一张照片一般,固定在自行车上了。 然后我发现自己站在路边的排水渠后,呆呆地目送着牛车车队从我身边经过,在慢慢远去,被扬起的尘土遮的只剩模糊的背影。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那男生正笑着说:“吓坏了吧?” 我想说没有,但知道说出来也不像,就不说了。终于还是找到了话,说:“喏,牛车来了,还不去搭车?”我有时候会厌恶自己的过分灵巧,总喜欢在暴露自己的那一刹那找一样东西披在身上,不过是不是合适,不管那其实有多可笑。 那男生笑了笑,很自然地把住了车龙头,跨上了车,扶正了他的草帽,说:“好了,小姐,要搭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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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钟左右,辽阔的滩涂上没有什么人,像一张饼似的,不负责任、四仰八叉地躺到海里去。滩涂和海水都是暧昧的黄,懒洋洋地在稍作收敛的太阳下展开,不设防一般的互相亲近,旁若无人。 我们走了有一里多的路,才让脚尖触到海水。滩涂很硬,不是风景区的海滩,一踩一个坑。南黄海的滩涂上,沙是黑的、薄薄的一层,不情愿地敷衍着,冷淡而理性。我们走过一段之后往回看,后面什么痕迹都不曾落下,仿佛我们是直接飞过来的。 谈了一些什么事,不记得了,只是笑得很大声。滩涂太空了,笑过之后,就觉得心里有些虚,仿佛对着远处放枪一般,子弹落到哪里都不晓得。 我捡了一些贝壳,漂亮的很少,都是很细小的,白色的贝类,其中有文蛤。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滩涂上有一些细细的足印。因为太细了,所以在滩涂上刻了下来,看起来有点像鸟类的爪印,一个一个小小的“个”字,一直伸到海水里。我笑了几声,回头看那男生。 那男生低头仔细辨认了一下,说:“是海鸥吗?” “再猜。” “小鸡?” “切,小鸡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学游泳呀。” 我鼓起腮帮子看着他,他近来总是很少有正经的时候,好像跟从前不是一个人。 “是什么呢?”他又问我。 “是你呀。” “我?”他低头更仔细地看了一下脚印说,“我不记得我来过这里呀。”说罢又抬起自己的脚,那只脚的脚板很细,很长,上面粘了一些黑色的沙粒。他把自己的脚比了比那些小脚印说:“好像不太像,你说呢?” “你知道我们背后都叫你什么吗?”我说。 “哦,”他恍然大悟了,“是跳海蛙的脚印!” “你知道你叫跳海蛙?” “是啊,”他推了推眼镜,摇头笑道,“可是,为什么叫我跳海蛙呢?” “因为你长得像啊。” “哪里长得像呢,脚吗?”说着又用脚去比那些小脚印。潮水涨了一些,小脚印一大半已经没入海里了。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回头看着我,说:“哪里长得像呢,你有它的照片吗?” 抬头看了看四周,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渔船,搁浅在滩涂上。我指了指那条渔船,说:“我们到船上去坐一坐,那些跳海蛙肯定是上午出来乘凉的,等太阳不太晒的时候,他们还会再出来,那时你就知道它们和你有多像了。” 十分钟后我们上了那条渔船。站在甲板上,可以看见黄海向远方延伸至天际。我把草帽背在背上,让海风把我的头发吹的飘起来,让海风顺着领口灌入身躯。在身体享受清凉的同时,心里想有什么东西要振翅飞起,于是不得不时时咬紧牙关憋住那个不断欢乐扑腾的东西,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那个高瘦的男生站在我的身边,把手肘搁在船舷上,另一支手的大拇指抵住下巴。两人望着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海水,讲一些笑话。我们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一个话题,那个话题像门口放着的一张矮凳,我们跨进去,又跨出来,跨进去,又跨出来,谁也不去坐,谁也不搬开,但谁都知道,它一直在那里。 {zh1},海面渐渐变成了红色,我们的影子,也长长地伸到了海面上。随着波浪荡漾,我们的身体,也开始摇晃起来。 “等等。”他忽然说,“为什么我们会……” “对呀,”我也说,“为什么我们会晃来晃去?” 我们同时回头,然后同时看着对方,大叫了起来。因为我们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大海的中央! 原来就在我们面对着大海开心地聊天的时候,潮水已经渐渐涨上来,漫过这一片黑色的沙滩,漫过滩涂上零星洒落的贝类,当然也漫过了我们所处的那一条小小的渔船。 太阳在我们身后一点一点地落下,那男生的自行车在遥远的堤坝上正变成一个孤独而冰冷的剪影,潮水正义无反顾地向堤坝涌去,缓慢而坚定。 我们被黄色的海水四面包围。而海上,没有归航的渔船的消息。 那男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还很开心。我说:“喂,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不回答,只是大笑。等他笑了一阵,我又问他:“怎么办?” 他止住了笑,转过身去,靠在船舷上,双手抱在胸前,说:“放心吧,这艘渔船扎了锚,漂不走的。” “可是,天快要黑了,四周都没有人,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呢?” “等潮水退了,不就可以离开了吗?” “等退潮?那……那不要好几个小时?”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这样嘛,凡事倒过来想会更好一点,这种事情偶尔经历一次也不错。到老的时候,也许你还会想起今天的事情,想起自己竟然会被困在一条渔船上,而且,万幸这条船不在这个时候漏水,万幸船锚没有松动,万幸不是跟一个杀父仇人,也不是跟一只猪困在一起,对不对?” 我说:“那个愿意在老的时候回想这种事啊?而且,也没那么多的万幸。”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说:“如果这个时候来一场海啸,不知道会怎样。” “海啸?”他说。 “对啊。其实我一直在等一场海啸。”这是我生平{dy}次,也是{wy}一次跟人谈起我对一场海啸的期盼,期盼碧蓝的、纯净的海水冲垮一切,我坐在课桌上,或者饭桌上,或者箱子上漂浮,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然后呢?”他问。 “然后?” “海水冲毁一切之后,接下来怎么样?” “嗯?”我没有想过然后。对呀,海啸之后,应该怎么办呢?“也许,等着获救吧。” “那么,跳海蛙可以吗?跳海蛙从海里扑通跳出来,伸出它‘个’字形的小爪子,说:‘小姐,搭车吗?’你就获救了。”他说。 我哈哈大笑。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正是满潮。我背了一首诗,开头两句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有几句忘记了,就跳过去。细碎的白色月光在浪尖上跳动,满耳皆是风声和浪声。我一直把南黄海看作是一口巨大的唾沫,肮脏而慵懒,却从不知道月光下的海洋会如此美丽。或许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去欣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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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zh1}几天,照例是在疯狂的赶作业中度过。窗台下晒了一些贝壳,用丝绳穿起来,挂在风过处的屋檐,克朗朗地响,仿佛私语一般。开学后要穿的白衬衫和蓝裙子早就洗得一尘不染,还在镇上的黄毛那里理了发,是时髦的蘑菇头,比平时要多花两块。 开学{dy}日,大扫除。椅子都被翻到桌上,四脚朝天,空气里全是尘土,教室仿佛烟雾弥漫中的森林。我的眼睛一直在搜寻,可始终不见那男生的踪影。“又迟到了。”我想,“这次可不能饶他。哪有大扫除的时候迟到的?存心偷懒。”可是,直到大扫除结束,他也没有来。当教室变得窗明几净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来点名。我伸长脖子往窗外望,那一颗巨大的香樟树遮住了校门的一角,如果他这个时候赶来的话,也许还来得及。 接着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地喊了声“到”。班主任顺着学号把名字报了下去,一直喊到{zh1}一个名字。班主任很满意地点头说:“很好,开学{dy}天,果然都有新气象,一个都没有迟到。” 我舒了一口气,想:“还厚,老头子不知道眼睛出了什么毛病,竟然看漏了一个人。”然而班主任接下来说的,就是“跳海蛙”的大名,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转学了,因为走得匆忙,所以来不及跟大家道别,他所担任的学习委员,暂时就由另外一个同学兼任。接着,班主任又点了我的名字。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得笔直,椅子的脚和地面摩擦发出了巨大的响声。班主任说,好好干,一会儿收一下暑假作业,送到我办公室来。我说:“好。”拉了拉椅子,坐了下去。 同桌说:“呀,转学走了,好可惜。” “是啊,”我说,“以后考试想递条子的时候前面都没人挡了呢。” 这{yt}我过得很平常,上午收暑假作业送到老师办公室,和其他的班干部开了一个会,下午和全校师生一起参加了开学典礼,看校长在主席台上的阴影里慷慨激昂地细数考取清华大学的人数,又听了那个xx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xx得主的成功感言,鼓掌鼓得手发麻。满操场密密麻麻的白衬衫和蓝下装,但于我是满操场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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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时间让我渐渐淡忘一个人的长相和姓名,只是很奇怪地,仍然期待一场海啸的来临。一个人去海边的时候,有时会莫名忧伤,但很快就会过去。 高考结束那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拉开抽屉,递给我一沓信件。他说,那是两年来陆陆续续寄过来的,头一年比较多一点,第二年就少了很多,最近半年都没有寄过,可能也要高考了,太忙了吧。他说,他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谁寄来的,扣下这些信,是为了我好,因为无论如何,学业最重要。 我说:“谢谢您。” 他说:“不用谢,你不恨我就行了,你知道,那是为你好,” 我说:“当然不会。因为海啸已经过去了,获不获救都没有关系了。” 他目瞪口呆,说:“海啸?” 那天下午,有人把我们全班五十来人框在一个取景框中,按下了快门。照片上的我细小瘦弱,站在最右边,但眼睛仍在往右看,笑着,似乎那里还站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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