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条

“面条儿长，面条儿宽，面条儿牵着娘的泪线线……”，每当我端起xx的手擀面，总是不由得想起当年娘给我擀面吃的难忘情景，心底的酸甜苦辣咸五味翻滚，久久难以平静。

我16岁那年，生平{dy}次离家进城读高中，不习惯，想家。刚过了三年困难，正长身体，能吃，而学校的一月30斤定量5元伙食根本不够，整天处于饥饿半饥饿状态。国庆放假，便迫不及待地往家赶。一大早坐火车，中间褡裢转车，矿山村下车后再走15里山路，其时从学校带的7个刀切卷子馒头（一个2两）早已吃光，饿着肚子到家已经是半后晌。娘一见，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只说离家一个月，瘦了，便拿面盆，挖面，和面，准备擀面条。那次，娘挖了足有一升面，擀好，切开，下锅，把弟弟妹妹赶到一边，只让我先吃。那大海碗我足足吃了两碗，直到吃得直不起腰来才放下碗，而娘和弟弟妹妹们则只喝了些面汤。我呢，由于饿肚子一下吃得太撑了，不一会儿便肚子疼痛难忍，又想跑厕所又想呕吐，躺在炕上直打滚。直到半夜终于把吃下的面条全吐出来，这才舒坦了些。娘看着我的狼狈相，只是背过身拿衣袖抹眼睛。

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幕时时浮现在眼前。我当笑话向娘忆起这事时，娘却总是苦笑着长叹，说，唉，你那是饿的过呀，现在的年轻人，打死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

确实，北方人爱吃手擀面，而我尤甚。即使在普天下同吃饺子的大年初一，我也要让娘搞点特殊，做一碗面条或是面片来吃。梁实秋先生在他的《面条》一文中说，面条本身没有味道，味全在调料，所以，吃面实际是在吃调料。这话对于梁先生这样的生活在城里的知识阶层或市民来说也许没错，但对于北方山区走出的孩子来说，此意则不敢苟同。

五月麦收后，庆祝新麦入库，同时也作为对忙了一个五月的人们的犒劳，家家户户都要拿新磨的麦子面，擀上一顿面条来改善一下。北方山乡在这个季节，几乎无任何新鲜蔬菜，也更难有炸酱之类来相佐。即便如此，有两根小葱或是一碗酸黄菜相拌，这面条吃起来也是有滋有味，两碗三碗地没个够。那筋道而滑溜的面条，拿筷子一挑一尺多高，送到嘴里，细细品嚼，新麦的香甜沁入心脾，回味无穷。

作为待客酬宾的上好饭菜，面条是{sx}。姥娘舅舅家来亲戚或是外边来了稀客，招待吃饭一般就是面条。坐上锅，和上面，说话的功夫，锅开了，面熟了，捞上一大碗，筷子一挑就可以吃。在筋道可口的面条上如能蒙上一层黄灿灿的炒鸡蛋，热腾腾，香喷喷，令客人胃口大开赞不绝口，主人的热情、好客，利索、能干，一碗面条，全能显现。

生产队那年月，麦子少，过五月一个人口往往只能分十几斤麦子，而这点麦子却要放到一年里吃，这中间要过年节，还要打划待客接亲，平日里自然就很难见到白面了。那时，红薯和红薯面是主食。娘想着法改善生活，红薯面做面条擀不成，但掺上榆树皮面可以轧饸絡，后来还发明把蒸熟的红薯面窝头趁热拿饸絡床子轧到锅里，也能产生面条的口感，吃起来也颇有新鲜感。

花样再变，但毕竟是红薯面啊，于是，又一种面条被创造出来，这就是包皮子面条。它是在一大块红薯面团的上下各拿白面皮包裹起来，然后用力擀轧，直到擀得薄薄的，然后细细地切了，下锅里煮。这面条厚墩墩光溜溜的，由于白红相间，也称“花丽虎”面条。四清那年，工作队员在社员家吃派饭，而几乎家家天天是红薯面饸絡，吃得他们胃里直冒酸水。娘见了心疼，轮到我们家派饭时，总要想法擀上两顿包皮面条给人家吃，工作队员自然非常感激，可好，这一来，队长派饭给我们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老家常吃的另一种面条，自然是杂面条了。它是用小麦、黄豆、绿豆相配，在石碾子上碾轧过箩筛出细面，和面要硬，擀得似纸一样薄，折叠了，拿刀飞快地咯哒咯哒切过，双手抓起一抖擞，如女人的长发似的细长飘洒。杂面条一般用来做杂面汤，和干豆角、老瓜条、蔓菁块、红薯块煮在一起，清爽、香甜、筋道，配上小米捞饭，既可口营养，又顶饥耐饿，是受苦人的头等饭食。在生活改善不知吃什么好的今天，杂面汤捞饭不仅仍然是百姓的家常饭，而且为有识之士公推为绿色保健饮食，有几个有心的乡亲还把这道饭食引入到京城开的饭店，据说颇受欢迎。这杂面还有一特点，就是晒干放置起来，吃时随手抓来煮食，口感与新鲜的无异。头几年，娘就过些日子擀些杂面，晾干了，配上干豆角干瓜条，给我们捎来，我们煮上杂面吃着，恍惚间似乎看到娘在案板边忙碌的身影。

娘被可怕的煤气中毒击倒落下后遗症，躺倒两个年头了。一开始还能笑笑，如今说笑的意识都已丧失。每次回家看娘，侍候娘的妹妹知道我爱吃面条，总要给我擀上一大碗面条吃。我端着面条，坐在娘的床头，向她老人家追述着当年吃面条撑得几乎要了小命的没出息事，多么希望娘这时能够扑哧笑出声来！可是，不管我怎么出洋相耍逗，娘只是拿眼看我，似乎听不明白我在说啥。

我看着娘，心里直觉一热，几颗眼泪滴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