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不加糖_天涯博客_有见识的人都在此_天涯社区

作者: 提交日期:2010-6-8 23:24:00 正常 | 分类:雪下草稿 | 访问量:14

  
那是80年代中期的事了,具体是哪一年,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夏天。
当时我高中毕业了,经人介绍,在本城{wy}的一家茶社当服务员,每天给来客沏茶续水。这工作很清闲,因为没有多少客人,改革开放初期,这座北方重工业城市变化还不太大,不像现在,老板、经理遍地都是,茶楼、咖啡厅也遍地都是。来我们茶社喝茶的,几乎全是老主顾。除了茶水,新近又添了咖啡,我们经理(那时还不惯叫老板)上南方考察了一番,带回了这种苦涩却又浓香的东西,想以此吸引城中逐渐多起来的时髦青年。
咖啡2元一杯。有市民好奇地来尝新鲜,一看价都“嚯”的一声,往往几天也卖不出一杯。老主顾们是只认从北京老茶庄进的茉莉花茶的。其实那咖啡就是雀巢速溶的,我还不知道真正的品咖啡是指那种用咖啡豆现磨现煮。咖啡就冲在小一点儿的白茶杯里,经理嘱咐我,给客人端上时,一定要用小白瓷碟托着,我便觉得这讲究得有些高贵气儿了。
就说那天吧,中午,空气闷闷、湿湿的,没有一丝风,但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茶庄外的一溜儿大白杨,叶子静悄悄的,知了却玩了命似的叫。没有一个客人来,吊扇“嗡嗡”地转着。我看了会儿小说,便有些昏昏欲睡了。正迷糊时,有人进来了。
我知道有人进来,是因为听到一声招呼,“小师傅!”声音不高,但已足以让我从迷糊中闪出来。
来人就站在门口,看上去得有80多岁了,干瘦,脸上的皮皱巴松懈,头顶上稀疏的几缕灰白头发,他的背有些驼,一件圆领汗衫,浸着几处淡黄的洇迹,下身穿着蓝卡其裤子,右边的膝盖处隐约像打着补丁,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黑色塑料凉鞋,手拎一只破旧的黑色人造革提包。老人抹了抹汗,沉默了一小会儿,好像自己喘口气,也给我清醒的时间。
“小师傅!”声音沙哑,语调却是徐缓有度,是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请给我一杯咖啡,不加糖。”说完,老人径自走过来,坐在一处靠窗的位子上。
有那么一刻,我愣在那里。在这样闷热的一个中午,这样一个衣着寒伧的老头儿,对我说,“请给我一杯咖啡,不加糖。”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咖啡啊,2元一杯。不加糖很苦的。”因为不多几个来喝咖啡的客人,每次都嚷嚷着多加糖,一块不够加两块、三块。
老人从桌边抬起头,干皱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我喝咖啡不加糖的。”
穿成这样,还说什么“喝咖啡不加糖的”,好像见天喝似的。我心里嘟囔,手上不敢闲着,毕竟是顾客点了嘛。
冲水、搅匀,用小白瓷碟托着,送到老人的面前。他端起来,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放下杯子,双眼微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端起杯子,送到唇边,轻轻地呷了一小口。他的嘴也是干瘪的,嘴角苍老地耷拉着,但奇怪,这一小口咖啡呷完,居然有了些红润的色泽。
我盯着他,猛然间想起这样对顾客太失礼,刚想走开,老人叫住了我。
“小师傅!”
我“啊”了一声,望着他。
“你知道吗?我都快30年没喝咖啡了。”他说着,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一丝泪光。
“噢!”我有些尴尬地站在桌边,不知怎么打兑他。咽了下唾沫,我说:“您以前总喝咖啡吗?”
老人笑了笑,点点头。
“那,为什么又30年没喝了呢?”
“我在监狱里啊。”老人的声音低沉。
我的后背一阵发麻,脑子里闪出一串念头:“犯人!抢劫!强奸!xx犯!不对!强奸、xx是要判死刑的,什么大罪会关这么多年!他——改造好了?可看着也不像啊。”
老人兀自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竟仿佛刚才根本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他的灰白头发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偶尔掀动一下。{zh1}一口咖啡饮尽,老人慢慢放下茶杯,上下嘴唇轻微地抿了两下,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抱歉。你——”迟疑了一下,“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他指指对面的座位。
我稳住气,心想,他即便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这么老朽了,我也打得过他。坐就坐,看他想干什么。
老人见我坐好,倒有些局促地摆弄起两手。
“你很奇怪我吧?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的。”停顿了一下,我鼓足勇气,说:“您不是本地人?”
“我是浙江人,不过大学毕业后就到这里来了,在洋行里当差,不,是工作。”
“啥、啥洋行?”我一头雾水,我的中学课本里说,“洋行、买办”之类全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坏东西。
“我,是日文翻译。洋行是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后来日本人打过来了,他们命令我到政府当翻译。”
“什么翻译?汉奸!”我突然从心里升起一丝鄙夷来,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蹲那么长时间的监狱。
“对!我是汉奸!从一开始人们就骂我汉奸!”老人的声音猛地升高了。
我吓了一跳。
“日本人战败了,投降了,国军来接收,说我是汉奸,关了我两年,后来又放了。我在煤矿上找了份差,我能记账。解放了,我还干了几年会计,然后就给镇压了。”
老人一口气说完,直直地看着我。
他说的一切,我只在电影里看过,汉奸特务大坏蛋,就算隐藏得再深,终究逃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和革命专政的铁拳。可眼前的这个老头儿,一点儿也不像电影里那些大奸大恶的坏蛋。
我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问了一句出口就暗骂自己“废物”的话:
“你,真的是汉奸?”
老人的目光一闪,头重重地点了点。“可我没祸害过自己人啊!”
“可你是在给日本鬼子当翻译啊!”我的声音也升高了,电影里的胖翻译官那副卑鄙下贱的嘴脸浮现出来。
老人的目光黯淡了。他不自然地端起茶杯,又放下,青筋暴突的双手抓过放在一边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他要掏什么?!
是一张信纸大小的纸,边缘都有不少磨损了。他又掏出一只土黄色的破眼镜盒,打开,取出一副老花镜,戴上。我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掏出这几样东西,注意到他的老花镜左边的腿是用白绳缠着的。
老人的手有些哆嗦了,他把纸有字的一面冲着我,右手干枯的食指点着上面,“这是特赦令。看!人民政府特赦我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亢奋,抑或是挣扎。
“人民政府特赦我了,黄教导员说我想去哪儿都行,他们不再管我了。我回浙江老家,可老家都没亲人了。我去上海,可大学同学也都没了。我就想,我得回这儿来,趁我还走得动,回来看看。煤矿上还有一个老先生,他还认得我,30年啊,他还认得我。他见到我说:‘啊呀!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他又说:‘你还活着,可张工、李先生地震时都砸死了呀!’”
老人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截住了。我缓过神儿来,赶紧起身端来一杯白开水。他喝了一小口,闭上眼睛,靠在椅子背上喘气。
看他气匀了,我问:“您没有妻子儿女吗?”
“国军抓我蹲监狱时,她就和我离婚了,带着女儿改嫁到天津去了。”
“您没找女儿啊?”
“为什么要找!还不是要连累她。”老人又喝了一口水,开始把“特赦令”、眼镜、眼镜盒一一收进提包,又伸手从里面掏出个破信封,撑开封口,拽出2元钱,递给我。“小师傅,这是咖啡钱。我得走啦,今天下午3点的火车。谢谢你陪我说话。”
“您还去哪儿?”
“去哪儿?”他低回了一句,拎起黑色人造革提包,往门口走去。
“再见!”他头也不回地迈出门。
我在门里,望着他的背影,耳边隐约听见沙哑的声音在念叨着:“去哪儿?去哪儿?”
20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那家茶社,当年的茶社经理如今已是餐饮业的大老板了。有时我会从茶社附近的街道路过,那里已拆迁改造,变成一片公共绿地了。唯有那溜儿大白杨,还在。


#日志日期:2010-6-8 星期二(Tuesday) 晴

评论人: 评论日期:2010-6-8 23:30

故事是听来的,真事儿。我添加了自己的想像。还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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