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能用谢谢这个字眼么？

就像梦中从一个悬崖上纵身跌下，巨大的声响让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屋子里变得很静，油灯的火苗似乎也静止了。一阵风从破窗棂吹进，桔黄色的光环又一波一波在屋里荡漾，心又恢复了砰砰地跳动。我疑惑眼前这一切是不是梦，我盯着立在屋中央的枣儿，她用花格格衣服掩饰着胸部，紧咬着嘴唇，任凭我怎么叫也不出声。我开始不安，头脑里极快地闪过一系列的念头：她为什么要在出嫁前委身于我？是爱？是恨？是用纯洁的处女身祭奠她不能实现的梦，还是要终结冬天里的一个神话？一个闭塞落后保守地方的农村姑娘，怎能做出越礼违常的大胆之举？为什么枣儿在我激xx望点燃的时刻，顺从旋即又变成了反抗，而且如此愤怒？

“怎么，咱们过一辈子不是你想要的么？”我问枣儿。

枣儿沉默了一会儿，又走回床边，紧挨着我坐下，但又马上拉开了距离。然后，枣儿从容地穿上衣服，用异乎冷静的语气说：“咋不想，做梦都想，巴不得跟了你哩。可是，你讨的媳妇不应该是俺，俺土，俺脏，俺配不上你们城里人，尤其配不上你。你想想，你那一肚子的文化水，还有你的那些个雄心壮志，在这个嘎哈拉的徐寨能有啥用场？你早晚要走，要飞。天是你的命，地是俺的命，天命地命，就是你我的命啊。还有三天，俺就要嫁给那个瘸子了，他也算个囫囵男人么？俺把身子给你，为的就是像俺那苦命的娘一样，也能有一回真真属于自己的中意男人，也算没白来这世上当了一回女人呀。”

“可是，你如果真的嫁给那个男人，你这一辈子不就毁了么。”我焦急地捧起枣儿的脸庞，看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用央求的口气说：“退婚吧，我已经这样了，都成了反动分子了，和村里的地主富农算一类人了，还参什么军啊？”

枣儿搬下我的手，眼睛瞪得很大，有一股光直射我的脸，这是我从没有看到过的眼神。

“你们城里人啥都好，就是遇上难事就变软了。告诉你，俺从小就让人瞧不起，村子里，学校里，风凉话，骂人的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回到家，俺掉眼泪，也曾好长时间不理俺娘。可是，就是俺娘，被那些人瞧不起的一个下做女人，让俺知道了活着，活下去，活出自己的精神来的道理。俺娘识字，会绣花，能唱好多好听的歌儿。你看，俺这衣服就是俺娘帮俺裁剪的，还有这袖口的花边，也是她一针一线的绣的。俺娘爱美，让俺知道了啥叫打扮。有一年俺过十八岁生日，俺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红的黑的药膏膏，为俺描了眉，还在把嘴唇涂上了红色。俺照镜子的时候，俺娘在身后对我说:多漂亮的枣儿，像我年轻读书的样子。枣儿呀，女人不想毁在别人的手里，除非不找男人，你可要当心啊。俺娘的话让俺明白了一个理儿，女人为了找好男人，却偏偏落一个不好的下场；可是女人找不见好男人，心里也许更是苦哩。俺遇见你以后，在梦里想，心里念，和你说话俺都觉着幸福，光彩，俺图个啥？就是图你这样的男人有灵气，有志气，你可不能太窝囊了！”

枣儿一席话，让我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形象，我突然记起了一个细节，那天晚上我给她拉琴的时候，尽管她斜靠在床背上已经病入膏肓，还不住地咳嗽，但当琴声响起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瞥到了这样一幕：老女人艰难地前侧起身体，尽量用优雅的姿态迎合我的琴声，而且，没有发出一声咳嗽，这专注地聆听，难道不是教养的体现么？难怪枣儿和一般的农村女孩不一样啊。

一席话说得我热血沸腾，我一把搂住枣儿，说：枣儿，你就是我要找的好女人，我要和你过一辈子。你退婚，我就在这儿扎根，为了你，我甘愿当一辈子农民。

枣儿不说话，敞开怀把我的头埋了进去，她用双手温柔抚摸我的头发，好久，深深叹了一口气：“下个月7号，俺就要嫁人了。这辈子俺想有个做不醒的梦，梦里头就是咱俩在梨园子说话，说不完的话，还有你好多好听的故事和琴声。可是，俺不能太贪心了，俺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毁了你的梦啊。”说着，枣儿轻轻推开了我，将衣服重新解开，然后，赤身背冲着我躺到木板上，说：“别嫌弃俺，俺愿意。”摇曳的灯光下，枣儿的体形很像我那把提琴的琴身，勾勒出美丽的弧度，似乎是印在墙壁上的一幅画儿。

我盯着枣儿的背影问自己，如果今晚占有了枣儿的身子，又不能把我的一辈子给她，她会有什么后果？那个瘸子一旦发现枣儿不再是处女身，会不会扯着她的头发打她，骂她？随着油灯火苗渐渐微弱，燃烧着火一样的欲望也开始退去，我被枣儿大大地感动了，强烈的欲望转变成对枣儿精神的敬畏：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献身，而是她飞蛾扑火般自我毁灭的一次精神葬礼，此后，她的灵魂便不再俯在自己的身上，而是跟着我游荡，我走向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无限爱怜地将枣儿的衣服重新披上，伏在耳边对枣儿说：“谢谢你，枣儿，我会永远记着你！那本《安娜》不用还了，就留给你做纪念吧。”说罢，我撇下枣儿独自一人走出房门，疾步在月光照耀下的田间游荡。我想喊，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

大地依旧是一片白色，白得非常圣洁，我感觉。

迎娶枣儿的队伍终于出现在村庄池塘的小石桥上了。我清楚地记得，那{yt}是12月7号，小路铺满了枯败杨树叶，水塘原本波纹泛圈的清水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棉秆柴的味道。几声唢呐，一阵锣鼓，噼噼xx的鞭炮声，惊得树上的麻雀儿四处乱飞，也引庄户人家纷纷涌出家门看热闹。孩子们围着娶亲的队伍乱跑，狗儿兴奋得摇着尾巴乱窜。石桥那边的小屋，在热闹的喧嚣中依然静谧，似乎毫不理会它主人的女儿就要离去。石桥这边的队伍，虽然没有抬新娘的花轿，但几辆擦拭一新的大金鹿的自行车鱼贯排开，车把上都挂着大红花，也显示了男方的气派。站在队伍最前头的，是那个瘸子新郎，他一身蓝色的国防装，一颠一颠地走过小桥，还不时向看热闹的村民撒着花糖。

新郎的老家在邻村周寨，不到一里路远。按照习俗，新媳妇要让新郎背出自己的家门。瘸子怎么背枣儿？肯定很费劲吧，走不了几步吧，几个农村大妈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不时传出阵阵讥笑声。我带着那把很久没有动过的小提琴，躲进已经荒芜的梨园，独自一个人在小草棚子里坐着。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悉，梦中的梨花已经飘落，依稀感觉到枣儿好像就在我的面前，那双忧伤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

说实话，那天夜里离开枣儿后，我一直后悔。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而且毫无保留地为我敞开了一切，为什么就没有行动呢？或许只是一夜肌肤之亲，但对于互相深爱的对方来说，这一夜可能是一辈子珍藏的记忆啊。多少年以后，我在张艺谋主演的电影《老井》里找到了答案：在井上，世俗道德和生存压力挤压着你，折磨着你，框范着你，你不能不为此扭曲和改变；在井下，塌方将那些精神桎梏击毁后，虽然生命只剩几分钟，几小时，但却因两个人能自主自由的相爱而大放异彩；可是，当他们被救又回到了井上的时候，刚刚发生过的翻江倒海似的爱欲，刚刚还是生死相依的两个活生生的躯体，却又变得冷寂和陌生了。其实，世界上的爱就是按照各自的轨迹前行的，脱离了轨迹的爱，很难存在和长远；而又唯有脱离了轨迹的爱，才是生命意义上的爱，才能如此打动人心并留下了那么多感伤的爱情故事。

凄厉的几声唢呐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枣儿大概要出门了。我走到梨园土围子墙，居高俯视，只见枣儿被瘸子背出了房门，她一身耀眼的红色，伏在新郎背上，拥在四周看热闹的人自觉让出了一条路。瘸子的脸憋得通红，但还是强作出笑容。正当他要走向院子门口的时候，枣儿突然在那棵枣树下从瘸子的背上挣脱下来，立在那儿扭头朝梨园的方向望，新媳妇这不合乎礼仪的举止惹得人群一阵骚动，“咋啦，咋啦”，新郎则蹲在地上，催促枣儿：快上来啊，上来啊。枣儿毫不理会，继续朝着梨园看，朝着我在的方向盯着看。那一刻，我浑身颤抖，看着那个一身红光的女人，似乎就是看着一团火球，那耀眼的光芒四射开来，融化了冰层，也融化了我的心。这一望是告别吗？这一瞥是眷恋吗？别人不懂，我懂。枣儿知道我就在梨园，注视着她的离去，就是这一望，我能感到她的爱，她的恨，她的遗憾，她不死的心。可是，枣儿还是放下头巾布，顺从地趴到瘸子的背上，立刻，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四条腿变成了两条腿，唢呐又响起来了，人群在后面簇拥着，{zh1}，只剩下空空的石桥，还有梨园里孤独的我。

梨园又响起了我的琴声，我用琴声送别枣儿，也埋葬了我的初恋。

枣儿出嫁的那天晚上，我在小屋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吱吱做响中恍若看到枣儿坐在铺满了花生和栗子的炕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菩萨……

听铁锤说，枣儿在周寨住了三天后，就跟着瘸子去了县城，住进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从那天以后，花格格衣服似乎变成了遥远的记忆，甚至，我突然想不起枣儿的模样来了，尽管我竭力要把枣儿模糊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她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还有总是紧抿着嘴唇，但就是不能如愿，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又真切地出现在眼前。那段时间，我如同飘在了半空中，时常陷在幻觉中，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到那么不真实。

转过年头，我终于穿上了新军装，实现了当兵的梦想。离开丁寨村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枣儿的家。走进那个熟悉的院落，凄凉的场景让我大吃一惊：房间的门锁着，窗户纸早已残破不堪，猪圈里没有了猪的哼哼声，墙头上和屋顶上的枯草随风摆舞。早就听说枣儿的爹搬到大队牛棚里去住了，但还是没有想到这个院子变得如此荒凉。只有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依然站立在中央，黑黝黝的枝杈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枝杈上有些刺，在风中努力的挣扎，仿佛要刺破毛绒绒的云，让这个小院子重新射进一线阳光。突然，我发现枣树梢上有一颗去年的陈枣还没有脱落，那颗枣儿已经干瘪，但在经历了冬天的霜露和大雪的覆盖之后仍然没有落下，依然守护着院子里两个女人曾经有过的梦。我抬手用不太标准的军礼向那棵枣树致敬，似乎看到了当年枣树下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农村姑娘正冲着我微笑，空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能因为我的梦，毁了你的梦；不能因为我的梦，毁了你的梦……

就在这时，云雾散去，一道阳光照射进院子，显出了屋檐和枣树的光影，那颗枣儿也因为阳光的照射，更加深红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