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宁:无影灯下,刀不走偏
杨连宁:无影灯下,刀不走偏

要不是“学哲学、用哲学”的群众运动,你能设想,一个村长或一个车间主任,也会成为“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他不再有理屈词穷的时候。实在不占理了,他也能狡辩说:“我看,这事得一分为二,得辩证地看”,继续着他的强词夺理。有了群众性“学哲学、用哲学”,学生再也难不倒老师了。因为,老师掌握了谁也问不倒他的诀窍:面对自己一无所知的问题,也能做出全知、全能的回答:“实践出真知嘛,我们没有实践,怎么能知道”?“学哲学、用哲学”的普及程度,你随时都能验证。比如气象预报,至今用的还是哲学语言:“各位观众,下面是具体的天气预报”。拜托了,你前面报的,是抽象的天气预报吗?我说中国的天气预报,怎么都是天气后报呢,不用专业语言嘛。

还有更可笑的,发生在军营内。学完哲学,到了开饭时间。每天都为上司打饭的小兵,习惯了连长不亲自打饭;饭替他打好,不见了连长。跑去厕所,碰上连长出来。小兵一个立正:“首长好!首长亲自上厕所来了?”你猜连长怎么回答?“先解决主要矛盾嘛”:他说的是先解手,再吃饭。

鉴于满世界都在歪曲自己,xxx生前就否认过自己是xxx主义者。要是他看到自己的哲学,在中国普及成这个样子,那又该怎么撇清自己?

革命哲学的普及,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人思维。但真正留下恶果的,除了多了些实用主义、机会主义的“总是有理”,更是xx并铲除了中庸之道,倡导并助长了极端主义。什么叫极端主义,就是说过头话,干过头事。把传统的中庸之道弄没了。怎么弄没的?大批特批。怎么批?从推崇鲁迅的“痛打落水狗精神”开始:打狗已经是虐待动物了,打落水狗是消灭同情心,因而要痛打。仅就这个例子,你就能看出极端主义有多么极端。常识、良知与人道主义,成了需要痛打的落水狗!

极端主义,把我们带入无颜向孩子解释的历史尴尬中。不信,你听听这些如雷贯耳的公众语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狠斗私字一闪念”,“党对xx的{jd1}领导”,“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天下大乱,形势大好”,“斗则进,不斗则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8亿人口,不斗行吗”,“一人超生,全村结扎”,“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个人”,“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收田牵牛”,“今天不交税,明天牢里睡”,谁烧山,谁坐牢”,“随地丢垃圾,全家死光光”,“科学证明,偷花者易患脑溢血半边瘫”。

我们全体考生当年考试时,全都被鲁迅《立论》的要旨烤糊了。为什么糊了,就因为当时反对中庸,鼓励极端。

xx照录如下: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 e!he,he he he he!’”

要考生填写的答案8分:用四个字归纳出这篇文章的主旨。大家想来想去,头都想疼了,这四个字也只能是:“说真话难”。阅卷结束,8分扣尽,谁也没答对。正确答案是“中庸之道。”这场考试,让我彻底领教了革命哲学对中庸之道的深仇大恨:能把除了两个极端之外的广谱世界,全都纳进“中庸”这个小瓶子里来,真是要烤糊人了。

不愿说假话,又不能说真话,只能打哈哈。我们生活中常有的一种尴尬与微妙。唯其尴尬与微妙,才有了狡黠与幽默。相声、小品、喜剧,卓别林、憨豆,所有那些令人发笑的段子,都是这些狡黠、幽默的结晶。这怎么能扯上中庸之道呢?照此答案,如果不搞中庸之道,世界就得是个非黑即白、非好即坏、非善即恶、非友即敌、非顶即砸的两级世界。人类面前,岂不只有两个选择?人的思维,岂不退化得像个孩子。

学哲学,用哲学,原本是助人摆脱幼稚思维。而革命哲学,用极端主义否定了相对主义,导致了中国人认知结构的简单、僵硬。这个通病,已经形成我们思维方式的深层病灶。

人类的认知结构,有着类似提灯照物的特点,观照角度不同,所获得的面相也不同。从不同视角、不同认知意向出发,人们对事物的知觉,具有不同的意义。既然不存在一种“全息”地、兼容并包地穷尽对象的感知结构,那么,每一种信仰、主义、学说、学派,都不具{jd1}真理的性质。正像各自坐在不同方位,为同一个模特儿写生,背靠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各具不同的表现手法,所交作业,必定横岭侧峰。人类为要尽量准确地认识和把握事物,必须避免{jd1}主义的认知方法,就像要准确操作手术,就需要避免单一光源下必有的阴影与盲区,必须采用能够多方位照射的无影灯。

无影灯能淡化但不能xx阴影。不但不能xx阴影,光源的增多,还会增多阴影,就像相对主义方法中充满辨别和选择的复杂性一样。尽管这样,两害相较取其轻:由于无影灯能xx单一光源下的盲区,人们终究还是选择它来做手术。

解剖社会同解剖生命体同理。许多自然科学方法,成功地入植人文与社会科学,证明社会过程与自然过程的相通。作为互为条件、互为输出输入的系统,这两个过程都有着生命体那样的、链式的或多米诺骨牌式的结构与功能。没有方法上的复杂性、多样性、关联性、相对性和可变性,人们无法认识世界,更无法改造世界。

革命哲学喜欢“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坚持基本原则”,“归根结底”,“根本原因”,“根本规律”,“归根结底”,“原理告诉我们”,“关键所在”,“总而言之”,“只有这样,才能那样”,“只要这样,就能那样”等,这类语汇使用频率的畸高,折射出中国人极端主义的思维习惯。这种习惯于寻找根本法则、{zj2}决定因素、单一因果、单一条件的{jd1}主义趋向,实质是一元化政治与一元化意识形态的派生物,也是我们思维幼稚化的表现。一元论,就是要避开复合光源下的繁杂阴影,宁要单一光源下的黑白分明、简单明了。看似明了,实有大谬。为了明察秋毫,就要加大照度,单一光源的照度越强,盲区就越是浓重。就像自古的“罢黜百家,独尊一术”,失去参照系,手术注定失败。

把xxx列宁主义、xxx思想作为“xx彻底”的理论方法,认定它“洞察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是夸大其为全能主义,包治百病。其实,越是夸大其功能、效用、规律适应性和原则不变性,它就越是难以适应,难以生效。一个极端的例子,是xx中对xxx思想的运用。xxx语录不再是特指具体事物的言论片断,不再具有条件性和局限性。在立竿见影的实用主义方法下,变成必须牢记在心的万应箴言。例如,“要斗私,批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几乎变成不受时空、对象限定的符咒,也变成姜昆相声里的笑料。别忘了,“战无不胜的xxx思想万岁”还贴在新华门旁。这种简省、粗鄙的思维,不能像水贴着容器那样贴近事实,反而要扭曲事实,来注解理论原则。主题先行,按图索骥,成了通行的思维方法。至今打开报纸,满版仍是先立论点,再找例子的新闻。

多元交互的思维,像是采用了无影灯。仅仅依赖马列主义“望远镜”或“显微镜”,视野就被限制在单一光源内,无法xx盲区。任何一种主义、学说、理论框架,都不可能涵盖人类认知领域。单一的思维框架,不但不能用来研究各个对象,还会产生偏好性和排它性。把马列主义夸张成{wy}的、“战无不胜的”的思维方法并奉为独尊,有着中国传统的习惯。以学说大一统为权力大一统服务,实现政、教合一,道统、法统合一,是中国的千年遗产。厌恶和害怕众说纷纭与学说多元化,与厌恶和害怕利益多元化与权力多元化,也是千年遗产。是一致的。视异端为邪说,不沟通、不吸纳、不互补,只能把马列主义风干为空洞教条。

精神上的诱导、灌输、本质是实施控制。控制的理由,是认为思想自由有害。拒绝宽容,就是拒绝包容更保守或更激进的思想。其实,保守或激进言论的存在,是防止社会躁进或僵化的前提,而思想自由与言论自由,则是这一前提的前提。所谓思想政治工作,其实是否定了这些前提。具体操作中,抓思想,不是鼓励人们多思,而是防止人们多思;要把思想和言论,纳入一元,使之一律。取消独立见解,心口不一地表态,几乎是思想政治工作的常态。

其实,中国人喜欢一元,不喜多元,是在遵循手表法则:只戴一只表,只认一个钟点,错了也认了。给他戴上两只以上手表,他就无所适从,无法从不同误差中寻求更准确。只认一个点,还是思维幼稚的结果;一旦出错,必然难以校正。就像离开多束光源的无影灯,手术刀想不走偏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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