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门客栈的格局,是和别的QQ群不同的:都是进门八个很帅的迎宾,手里预备着棋盘,可以随时下棋。上班的人,傍午傍晚偷了空,每每花半个小时,挑一个下,——这是半年多以前的事,现在每盘要下到两小时,——在大厅里找了位子,静静的站着下了休息;倘肯多花点时间,便可以到对局室弄点背景音乐,做助兴物了,如果抽出三五个小时,那就能吆喝一帮旁观的一起观赏。但这些群友,多是打工的,大抵没有这样悠闲。只有搞xxx的,才踱进客栈里间的对局室里,要音乐要喝彩的,慢慢地坐着下。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棋门客栈里当伙计,徒步说,月夜这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搞xxx的大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群友,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车马炮一个一个地摆好,看过旁边有没有电脑开着旋风,又亲眼将背景音乐的音量调到适中,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打瞌睡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徒步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踢掉不得,便改为专管吆喝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门口,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只有老怪到客栈,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怪是站着下棋而搞xxx的{wy}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生肖啊特码啊,叫人半懂不懂的。老怪一到客栈,所有下棋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怪,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找一个迎宾,来一首《十八摸》的背景音乐。”便排出九块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彩票了!”老怪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智者的彩票,吊着打。”老怪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偷彩票不能算偷……xxx!……赚大钱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斜连码”,什么“对望码”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客栈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老怪原来也学过棋,但终于没有混进广东队,又不会江湖残局;只会一招“七星聚会”,又只懂两个变化。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撒得一口好谎,便替人家卖卖xxx,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卖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彩票零钱,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弄彩票的人也没有了。老怪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客栈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公告栏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公告栏上删掉了老怪的名字。
老怪下过半盘棋,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怪,你当真懂xxx么?”老怪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红大头也赚不到呢?”老怪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单式复式xx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徒步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徒步见了老怪,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老怪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买过xxx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买过彩票,……我便考你一考。买xxx的人,都是怎么死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老怪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死法应该记着。将来做庄家的时候,骗人要用。”我暗想我和庄家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庄家也从不将买彩票的死法告诉赌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投钱进去没钱出来倾家荡产喝药上吊么?”老怪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棋盘,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另外四种死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老怪刚用手指捏了棋子,想在棋盘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群里下棋的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老怪。他便拿出彩票给他们一人一张,孩子拿完彩票,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老怪的口袋。老怪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口袋捂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老怪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yt},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徒步正在慢慢的打谱,取下公告板,忽然说,“老怪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硬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下棋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蚂蚁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让马,后来是车,下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徒步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打他的谱。
中秋之后,秋风是{yt}凉比{yt},看看将近五羊杯了;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yt}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找一个迎宾,来一盘棋。”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老怪便在客栈门口对了门槛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冻得哆嗦;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个迎宾。”徒步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老怪么?你还欠十九个硬币呢!”老怪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迎宾要好。要阿宝。”徒步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老怪,你又偷了彩票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老怪低声说道,“开彩时激动了,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徒步,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徒步都笑了。我拿了棋盘,招呼他进来。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硬币,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下完棋,又输了,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怪。到了超霸杯,徒步看着公告栏说,“老怪还欠十九个硬币呢!”到第二年的个人赛,又说“老怪还欠十九个硬币呢!”到五羊杯可是没有说,再到过年也没有看见他。